“好生热闹。”
俛首在拜的袁晋听得匡琉亭这声轻念,方才抬起头来,却见后者正立在云端上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重明坊市这熙熙攘攘的景象。
匡琉亭此行来随侍人马也不多,只数人而已。刺史朱彤、假司马衮石禄、典军秦苏弗这州廷中三方势力代表,赫然在列。
前面两者未与袁晋有什么动作,只秦苏弗给他使了个可以放心的眼神,令得袁晋心头忐忑陡然降下不少。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筑基后期修士。袁晋看了也只觉面善,隐约认得出其中有几个人是在纠魔司做个指挥。至于剩下的二三人,也是左近很有点名气的散修真修。
诸人之中,只有衮石禄与匡琉亭贴身最近,也足见其在后者心头的地位。
近来匡琉亭深居简出,现身时候不多。外界都传他是正在闭关结丹,而其每次现身时候所带的人也都是不同,但这衮石禄却是必然在侧。
这位衮假司马似是都已从州廷司马府卸了职司,只干领着一份不菲的年俸,干得却是匡琉亭侍从长的活路。
至于匡琉亭如此重用一位道途断绝的假丹有何意义?旁人也说不清楚,左右也无人敢问就是。
匡琉亭从坊市景象中将目光抽回,目中的兴致却还未散。他单手虚扶过后,袁晋便感受到了一股无形之力,任其将自己托起。
“你便是袁晋?”南安伯今日似是谈兴颇高,不急着与此地主人会面,还分出心思来与面前这位小角色说话。
“重明袁晋,拜见伯爷。”
“你在荆南州时候做的不错,我在郑家送来州廷的捷报上头见过你的名姓。”
“袁晋贱名恐扰伯爷清听,特.”
“哈,”匡琉亭笑着一拂手,继而言道:“莫跟你那师兄学,不消遣词造句的,我也不想门内门外听得都是一样语气。”
“.袁晋晓得了。”
匡琉亭只点了点头,也不晓得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似是并不急于去小环山上坐,只摆手言道:“带着我走一走吧,听说当年这里不过是块白地,全赖你家掌门,才有得如此景象。”
袁晋试着学起康大掌门的语气应声答道:“伯爷谬赞了,这重明坊市亏得二位司马、市尉供奉用心做事,方才能得如此光景。我家就是此地赁租的租客,实当不得如此赞赏。”
“是么?”匡琉亭听后只笑,随后便就领着一众大员率先入了坊市之中。
“不准清街。”衮石禄路过袁晋身侧时候小声交待一句,后者淡声应了,转手则给又发了一封信符催康大掌门下山来迎,这才忙赶上匡琉亭的步伐迈进坊市。
匡琉亭才入坊市,正带着巡丁队在外检索的邓百川与岳沣二人也一并回来了。
盖因越是热闹时候,作奸犯科的野修匪修就越难按捺得住。
在山上的重明宗有了喜事,宾客云集之际,重明坊市近来却有不少恶事发生。也因此累得这两位坊市中的大人物整天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客观而言,他们这却也是在为才喜得麟儿的康大掌门打着白工。
匡琉亭并未有与这两个颇显狼狈的干吏言谈几句的意思,只兴致颇高地带着人在坊市中转了一圈。
二阶上品阵法在外头形成了一座八角琉璃光罩,内里起码有数千修士正在互通有无。确如匡琉亭所见,这重明坊市确是周遭难得一见的热闹之处。
众人进门时候有浮在半空的硕大铜鉴照身,却都不觉有异,只觉黄光暖人。
这足有一丈方圆的铜鉴确是件质地不错的二阶灵器,唤做“八正佛鉴”。
据传是康大掌门从戚师傅那儿购来的,出自海州碧波寺,是戚夫人早年间游历所得,有明见魔性、洞察妖邪之效。
初入坊市,袁晋走在头里,领着众人踩着青玉砖从不染一尘的街道上走过。
匡琉亭甫一落脚,面上便就生出些意外之色。以他这南安伯的本事,自是觉察得出这青玉砖下还有玄机。
他心念一动,双足下头的玉砖便就隐隐发亮。再稍一看后,便就了然。
原来是每一块玉砖下头竟都有一张符箓勾连,风雷金火蕴含阵势,甫一发动,这声势怕就惊人。若是有强人以为破了外头大阵便算稳妥,仓促之下怕是就要吃了大亏。
随行在侧的都不是庸人,也都为这处设置暗自信服。
众人又行了数十步,才来到了坊市牌楼。
左侧是十足有丈长的蜃气屏立在地上,上头有今日各家店铺的招牌产品轮番滚动,看得人不由得咽起口水。
至于各家在蜃气屏滚动的时长,自是视各家每月投效坊市的营建数目而定。每月月末都会在例行的公议会上公示,从来不会暗箱操作、最是公道;
右侧则放着两个玉篓,一个收入门灵石、一个收那些身家窘迫的散修身上的等价灵物。
牌楼下头立着一火巡丁,看着甲叶鲜亮、煞气稍重、颇为精锐。领头的那火长却不拿兵刃,一手拿算盘、一手拿称金杆,做得却是足斤足两、童叟无欺的事情。
匡琉亭看着那玉篓想了一想,便也拿了枚灵石落了进去。见得牌楼下头的一火巡丁甚是木讷,居然都不晓得拦,这便使得随行人中好些直接垮了脸色。
匡琉亭却是颇觉有趣,他进帝宫都不消花半个碎灵子,这等体验对他自是难得。非但不恼,还好奇地唤过面色自若的袁晋,好奇起来这坊市一日能收得几多灵石。
入了牌楼过后,方才见得坊市的真正热闹。
里头的各家门面外皆立着一面旗幡,也是件制式的一阶法器,可以在日落时候散些荧光。旗杆上头刻着辟邪狰兽,一双眼珠无有规律、随机流转,监视着往来修士的灵气波动。
这旗幡足有一百零八面,分做两类,一类赤红、一类泛青。
这两者的颜色,却不是以对应店家身后的势力大小来定。
前者是经营超过二十年、且未有被人寻到市尉官寺,告过他们欺行霸市、缺斤短两的门户。后者挂青幡却也不是有过劣迹,只是相较赤旗经营年头稍短罢了。
重明坊市的规矩甚严,加之这边鄙地方也无有太多大人物来占铺子,一旦查实有铺子敢坑蒙客人,那可是真要被驱逐出去的。
罚没所得还只其次,邓百川与岳沣都是一般不羁性子。犯了事的人家,免不得还得拨付笔灵石来弥补重明坊市损过的清誉。
若不然,便就是巡丁队上门与他们讲讲道理了。
坊市偏中位置立着一处高大的楼阁,上有禁制。建筑上头的木气尚新,显是刚修出来不久。连带旁边的几家最好的门面,都将铺子往后挪了数丈。
这等显眼地方新加楼阁定有原因,经过袁晋解释过后匡琉亭方才晓得,原来这竟是座生死擂台。毕竟重明坊市与天下间大多坊市一样,都严禁私斗。
可修行人之间总有冤仇,且大多事情也难分对错,还不如就地做过一场来得干净痛快。
依着重明坊市定下来的规矩,这擂台可不是随便用的。
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原因梗概、是否死斗、登擂时间.都得以契约文字,落印清楚。
至于这擂台为什么要封禁起来、不让闲人观看,?是因为生死之斗对于常人而言何等罕见?
重明坊市建这方擂台又要挪出地方改变布局、又要花费灵石修建阵法,自不能血本无归。将每一场次的斗法角色张贴告知外人,用以售票,方才是快速回本的办法。
至于决斗双方,若不私斗,那便需得说明斗法规矩,延请裁判以示公平;若要死斗,那便需得延请护卫以护周遭安全。
也就是说,勿论决斗双方死不死人,重明坊市都要一鱼两吃。
不过,这擂台的生意刚开张不久,便要比设计者以为的好上不少。初时时候是有些冷淡,倒还更符合逻辑。
毕竟生死仇家实是难寻,舍得先花笔灵石,再决一生死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渐渐的,这擂台却有了些名气。因了观战人数颇多,可为胜者扬名的关系,不少小家小户的得意弟子便开始相约而来。
盖因这擂台好处却是显而易见的,只消花点灵石,不消死斗,便可解决私怨、检验修行进益;还有筑基真修坐镇,便是全力施为也不虞重伤;更可打出名气,以求得各地县寺征辟、或是高门纳婿.
便数整个云角州,哪里还数得出来第二个这等地方?
是以这生意还未过多久,便就变得火爆起来。重明坊市自是赚得盆满钵满,累得坊市特聘来得筑基真修都需轮转。
好事者会弄个所谓的平戎县七英、云角州龙凤榜之类的排名,其中多有错漏、却不妨碍能得许多实惠。
而黑市里头更有人会在每一局都设下盘口,坊市高层也都晓得,却先不管,只待养肥过后,才好一刀宰了。
行过生死擂台,来到坊市出口的角落里头辟出来了一处散修摆摊地方,虽然寒酸、但也安全。
盖因巡丁队并不会区别对待,若有吃拿卡要等不堪行径,遭散修出首告了,这些受了恩养的精锐之师照样要被收拾得哭天喊地。
由此可见,某位掌门显是并未忘记自己当年那段足称艰辛的行商日子。
盖因修行人里头到底还是手头不宽裕的多些,总有些人愿意逛完坊市之后再来捡些便宜。是以这处地方人气颇足,摊位少有空置时候,每年算下来也是笔可观的数目。
摆摊区末尾有个小摊飘着糖画的焦香,人气颇足。
画糖老翁修为才止练气二层,年过古稀,面容却修整得十分整洁,并不厌人。其手里头的铜勺是件法器,他温养得不错,竟能够凝气成丝。
这在练气中期以下的散修中算得是个稀罕本事,只眨眼便能在光洁的玉质面板上头勾勒出活灵活现的灵兽凶禽。诱得女子孩童纷纷从当家人那里索要灵石。
匡琉亭目光倏地一滞、隐有惊色渗出。
场中人自也察觉出来了些许不对,秦苏弗城府差些,面上惊色稍重,只在心头叹道:“这孱弱的老翁若是在寻常坊市,漫说挣些灵石了,怕是都难活过几天。”
直到匡琉亭将眼神从市尾的“铁家符箓铺”的招牌上头挪开之后,他方才缓声开口:
“康大宝却是个会做事的,平戎县这么一个下中县,市面繁荣得都有些不像话了。粗看下来,都已不比宣威城与韩城两座大邑差上许多了。
袁晋,你们重明宗每年靠着此地可是生发了不少啊,怎么税额都不晓得自己往上提一提?”
袁晋听得一愣,只觉这贵不可言的南安伯确是不会说人话。这世上能有几个自己往自己身上提税额的憨人?
“伯爷,这确是.”袁晋刚要说话,却又遭匡琉亭抬手止住。
后者转向还有点灰头土脸味道的邓、岳二人,轻声问道:“你们老实讲,若这坊市没有康大宝,你们可做得成这份景象?”
“怕是难做得成。”邓百川虽然还有些京畿良家子的骄矜,但面对此问,却还是顶着自家师父的目光诚声答道。
韩城岳家前些年可是被康大掌门折腾得分了家,令得岳沣听得匡琉亭言出这个名字便就生出不适来,哪还能答。便就只能俛首告罪,言语不出。
“呵,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啊!”匡琉亭眸光一淡,轻声叹过之后,便又将袁晋唤到身前,低语言道:“这个拿去。”
后者一愣,忙躬身接过,瞄了一眼,喃喃出声:“《澄心度厄慧海悟真经》。”
南安伯嘴角微翘,又淡声言道:“今日心情稍好,遂帮你一把。至于成与不成,还得看你自身修行才是。”
言罢了他也不看袁晋反应,更未等众人跟上,只只身飞出坊市牌楼,往张灯结彩的小环山上行去。
————青菡院中
费南応并未多看怀中孩儿太久,笨手笨脚地哄了约么才不到盏茶工夫,便就交回了正满眼期待的韩宁月手头。
费疏荷笑靥如花,眼神似是都已黏在韩宁月怀中襁褓里的那张小脸上头,不舍挪开一分。
一旁才卸了“包袱”的费南応见得此景,似有愣然,目中又生出些温情出来。
这场景看得康大掌门心头一松,至少能证明眼前他这已成了金丹的伯岳,多少还存了些人性。总算未如话本里头的那般,成了上修过后便就已算不得人,便就灭了六欲七情。
孩儿吵闹,费南応显是不能如老妻一般乐在其中,便就拉着康大宝一道步入院中。
怎料其甫一开口,就是个对于康大掌门而言,不能算好的消息。
“灵焕彩丹可是殊为少见的二阶极品丹药,歙山堂中流传下来的都仅有三枚,便拿了一枚为你所用。疏荷虽是费家女,但到底是康家妇,这丹药你小子可莫想白用,得用资粮来换才行。”
费南応言语认真,康大宝也听得眉头一抖。只是他这面上恭色却是不减半分,调整好情绪过后便就要开口:“伯岳说得是,只是小子家中.”
“莫再言了,这些年来,惯会哭穷。只看你家这一二年里便又有人可以筑基,便就晓得你小子定是攒了大把资粮。从前小门小户的哭穷还便罢了,而今都是一方人物了,怎么还行故事?”
费南応拧起眉头、淡声开口:
“这灵焕彩丹可使得妊妇服下之后便定能诞下灵根子,便算在整个费家,也都是用一枚少一枚。而今仙朝与龙虎宗等丹道大宗并不和睦,下一回能寻到这等丹药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
若是我将愿意卖此丹的消息传出去,不晓得有多少缺乏底蕴、苦无门路的金丹上修争相来购。再若是市面上的行情稍好,我说不得连一二件三阶法宝都能换得。
你这小子明明占了好大便宜,怎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是却是小子糊涂了!”面上应承过后,康大掌门也只得在心头腹诽:“你当初叫人给来的时候也没说要还呐!当真是白跟你说谢谢了。”
康大宝想到此处,又将脑袋埋得低了一分,心头又念:
“我这伯岳回颍州随那叶涗老祖修行过两年之后,这修行本事涨了多少,我却辨不清楚,但却真是愈发小气了。许是不变成这样,叶涗老祖也不会许他歙山堂分家家主的位置?”
想得太远,康大宝忙将心思收了回来,却不着急说话。
自上次自己未有与费南応等人一道回颍州面见叶涗老祖,恶得可非是面前这伯岳一人,便连整个歙山堂上下,都对此事颇有微词。
也因于此,这才是时隔三年后翁婿二人的头回单独相处,自是都找不回当年感觉,只觉生疏。
康大宝这么一沉默不言、费南応一时也难寻到话讲。
好在此时,却正有人来解围。
临时在宗门牌楼下头充当知客的刘雅传了信符,康大掌门还未看,同样得了消息的叶正文就忙将开了阵法,门内钟声响个不停。
费南応更不小看,显是早已感受到了,与康大掌门招呼一声:“整衣敛容,随我去迎伯爷吧。他这一回,应不单是来给你贺这弄璋之喜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