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的龟兹街已经热闹起来,舞姬不怕冷似的换上轻薄纱,凭栏依靠着。
有客人来了,她们便从楼上丢下手帕,带着香风的手帕不偏不倚落在行人头顶,行人从头顶拿下手帕,一抬头便瞧见白花花的肚皮。
陈迹策马从龙门客栈疾驰而出,楼宇凭栏处的舞姬见他,纷纷将手帕丢出。
可枣枣速度太快,还未等手帕落下,便载着陈迹跑远了。一片片轻纱手帕落了空,花瓣似的落在青石板路上。
青楼里的老鸨走出门来,弯腰将手帕一一捡起,骂骂咧咧道:“下次看准了再扔,再见到这种急着赶去投胎的,给我收收你们的浪劲儿!
陈迹不知身后发生的事,只顾俯身赶路,十万火急。
可出了龟兹街,白日里摆摊的商贩还没收摊,固原城的街道狭窄到只容一两人经过,便是枣枣再如何神异也跑不起来。
陈迹骑着枣枣挤过人流,从龟兹街到且末街,从姑师街到须尾巷,如血的残阳渐渐落在城墙背后,待他到都司府门前时,天色已黑。
都司府前燃烧着四盆大火,照着门庭上“都司府”三个烫金大字熠熠生辉。
数十名边军甲士环府巡逻,见陈迹赶来,远远便架起长戟:“来者下马!”
陈迹跃下马来,牵着缰绳走到近处,对门前值守的边军甲士说道:“诸位将军,我有要事禀报太子殿下!”
边军甲士不为所动,当中一人慢慢收起长戟,面容冷峻道:“太子殿下正与羽林军诸位将军商议要事,闲杂人等回避。”
陈迹往前一步,数名持戟甲士将长戟交叉在他面前,异口同声怒喝道:“回避!”
他皱起眉头,思索着是否要硬闯进去。
都司府意义非凡,这本是固原边军的中军坐纛(dao)所在,闯都司府视同通敌谋逆。而且,数十名边军军阵,他只怕也闯不进去。
陈迹目光打量起周围,思索着自己能不能从旁边翻进去。
正思索间,却听一人说道:“咦,陈家三公子怎么来了”
陈迹朝声音来处看去,浑身肌肉紧绷骤然紧绷。
来者赫然是先前被张夏指认出,疑似毒杀
陈家三十四口的边军甲士。
对方右脸颊下的那条伤疤从嘴角延伸到耳垂,醒目异常。
疤脸的边军甲士见陈迹目光,下意识摸了摸伤疤,笑着解释道:“这条疤是嘉宁二十四年与景朝天策军决战屈吴山时留下的,当时周总兵领着我们杀向景朝贼子的中军大纛,路上被一名持刀将官拦住,他一刀劈来,若不是周总兵拉我一把,我当时半边脑袋就要被砍下来了。”
陈迹抱拳:“边军将士抛头颅、洒热血,佩服。”
疤脸甲士摆摆手:“不用喊我将军,我只是周总兵摩下一名小小偏将而已,叫我老吴就行。不知陈三公子有何事,太子殿下确实正在与羽林军商议要事,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可代为通传。”
陈迹摇摇头:“抱歉,此事我必须当面禀告殿下,今日必须进去面见殿下。”
老吴有些为难:“可李玄将军专程吩咐,
闲杂人等不得进入都司府,如今连我边军甲士都不能进去,只能在外值守。”
陈迹心中一沉不让自己见太子
难道这老吴真是毒杀陈家三十四口的景朝
谍探,想要将太子软禁在都司府中,与外界隔绝
他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已不多了。
陈迹试探着说道:“老吴,你也清楚我与周总兵的渊源,还请通融一下,我确有要事禀告殿下.…….”
老吴打断道:“当真非常要紧”
陈迹观察着对方的面色:“非常要紧,事关固原安危!”
老吴思索片刻,对门前甲士挥了挥手:“放行。”
边军甲士得令,整齐划一竖起长戟,再无剑拔弩张之势。
陈迹一怔就这么放行了
老吴示意边军甲士推开都司府大门,勉为其难道:“既然有要事,那我便为你破一次例。其实不是我边军想要拦你.....陈公子,等会儿你自会明白。
不等大门彻底打开,陈迹已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往里走去。
可他刚转过影壁却被一名羽林军拦住。
羽林军皱眉看向陈迹身后的老吴,斥责道:“不是吩咐过你们吗,如今这都司府已是太子行辕,未经我羽林军允许,不得放任何人入内!你们是怎么当差的”
陈迹下意识转头看老吴,原来真不是边军有意为难自己,而是羽林军掌控了整个都司府,不许外人进入,不给边军放人的权力。
此时,老吴皱起眉头:“陈三公子乃是陈大人亲眷,我等放他进来有何不可这都司府原本就是我固原边军的,胡将军对太子以示尊重这才搬出都司府,你们真当这是你们的地盘了”
陈迹拦在两人中间,和气道:“两位将军息怒,此事因我而起,要怪便怪我吧。只是我现在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太子殿下,耽误不得了。”
“你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羽林军斜睨陈迹一眼:“先前不都逃走了吗,如今还回来做什么怎么,今天见景朝军队没有来围城,不怕被我们连累了太子殿下正在商议要事,不方便见你,回去吧,都司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陈迹不管羽林军是如何在背后编排自己的,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去。
羽林军拔出腰间长剑拦在陈迹面前:“站住,没听见爷们儿跟你说话呢吗”
然而陈迹依然未停,当剑尖将要抵在他胸口时,他微微侧身避开,与羽林军擦肩而过。
羽林军勃然大怒:“孙子,爷让你站住!”
说着,他转身一脚朝陈迹右胯踹去。
陈迹捉住他脚踝,手腕只随意一甩,羽林军便如陀螺似的踉跄出去。
待羽林军站稳,已不见面前的陈迹身影。他豁然转身,正见陈迹往都司府深处闯去。
羽林军要追,老吴却拉住他手腕,对陈迹说道:“快去!”
羽林军挣了几下,硬是没能挣脱老吴的铁掌,当即怒吼:“有刺客!抓刺客!”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与甲胄摩挲声响起,羽林军从四面八方的屋子里、走廊上围拢过来。
眼见越来越多羽林军堵住去路,下一刻,陈迹跃上连廊,踩着灰色的瓦片往白虎节堂狂奔而去。
陈迹踩着瓦檐在上面跑,羽林军在下面与他并行。
其中一名羽林军怒喝一声:“送我上去!”
刹那间,他前面有同僚蹲下身子,当他皂靴踩上同僚肩膀时,下方同僚骤然起身,将他送上半空。
羽林军在半空中拔剑出鞘,背后的白斗篷招展:“死!”
雪亮的剑光劈下,横贯在陈迹的去路上。
陈迹骤然停住脚步,踩碎五六片灰瓦刹住身形,剑光从他鼻尖处劈下,只差毫厘。
羽林军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陈迹竟能避开这一剑。
此时,陈迹趁羽林军一剑力竭之时,捉住对方手腕抡圆一圈,丢回下面的人堆里,将羽林军砸得人仰马翻。
待到羽林军扶起掉下来的同僚时,陈迹已经逼近都司府白虎节堂!
陈迹远远看见太子坐在堂中长桌首位,李玄、陈礼钦分坐左右,不知正商议着什么。
有羽林军在他身后怒吼:“有刺客,保护
殿下!”
堂中众人被声音惊动,纷纷朝屋顶看来,
黑夜里却看不真切。
李玄当即起身,手按腰间长剑走出白虎节堂:“保护殿下!”
齐斟酌领着二十余名羽林军在堂前结起军阵,纷纷拔出长剑:“杀!”
陈迹从屋顶跃下,看着羽林军军阵却没敢硬闯。
千锤百炼的军阵使这二十余名羽林军气机相连,彼此掩护着同僚的破绽,无懈可击。
陈迹没有去看如林的长剑,他一步步走上前来,隔着羽林军,目光投向白虎节堂:“殿下,草民陈迹,有要事禀告!”
陈礼钦闻听此言,豁然起身朝外面看来。他拎着官袍衣摆快走几步,站在台阶上怒斥道:“陈迹,你胡闹什么惊扰殿下该当何罪”
陈迹却不看他,只继续高声道:“草民干市井中寻到一则消息,有人在悄悄寻倾脚头收集金汁,数目有十余缸之多。草民怀疑是景朝谍探要污染城中井水,为景朝天策军围城做内应!”
这个时代围城先断什么水源,补给!
有军队会往河流上游埋牛羊尸体,只需七日便能污染一城河水,也有人往井中投毒物,毁了一城的水源。
只是用何物污染最方便不是毒药而是粪便。
使用砒霜自然毒效更快一些,可若想有把人毒废的剂量,一口井至少要投两至三斤砒霜。而提取砒霜此类砷化药物的成本极高、动静极大,很难覆盖固原城的上百口水井。
若使用粪便造成细菌污染,不仅省时省力省钱,而且粪便里的大肠杆菌哪怕在一百度水温里,也能存活五到十分钟。即便高温短暂灭活,水温下降之后,微生物也会重新快速繁殖,使人生病。
所以,城池守军用粪便熬成金汁从城头浇下,只要被烫伤的攻城甲士,伤口必然腐烂无,法愈合。
极其歹毒。
极其恶心。
一名羽林军冷峻的看着陈迹:“你在胡扯什么,从市井里随便听到点小道消息,就敢来惊扰殿下该当何罪!况且,你当固原边军是傻子吗,这城中每口井都有两名甲士把守,景朝贼子如何污染井水”
陈迹反驳道:“景朝贼子既然做此准备,定然有行官策应,难不成边军还能派几百个行官去守水井”
齐斟酌冷笑道:“这里是白虎节堂,可不是你一个小孩子夸夸其谈的地方!”
说话间,太子从白虎节堂里缓缓走出,李玄想要为他披上洁白的狐掖裘,却被他抬手止住。
当太子走出白虎节堂的一瞬间,陈迹隐约感觉眉心跳动,似乎偏房里有一抹杀气锁住自己,正伺机而发。
他没有去看偏房,心中却惊疑,难道偏房里藏着行官拱卫太子是谁
东宫死士吗
此时,太子站在台阶上,打量着军阵前临危不惧的陈迹,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温声劝慰道:“我知陈家三公子也是好心,也信你说辞,若景朝贼子真有行官谋划此事,恐怕守着水井的边军甲士难以阻挡。只是....这本是边军职责,我也不好僭越。’
陈迹平静回应道:“殿下领圣旨来查杀良冒功案,却迟迟没有进展。若边军已将写奏折的小吏杀人灭口,此事恐成一桩悬案。届时,殿下若不立奇功,如何回朝,陛下又会如何看您如今有了景朝谍探的线索,何不一试”
陈礼钦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闭嘴!这也是你能置喙的事”
说罢,他赶忙对太子拱手道:“殿下莫听他胡言乱语,您一定能查明杀良冒功案的。”
然而太子沉默不语,陷入沉思。
白虎节堂前安静下来,太子凝视着石阶下陈迹面对羽林军岿然不动的模样,忽然问道:“你与周副总兵有旧,为何不去告诉他”
陈迹自有他的原因,却不能明说......他朝太子拱手道:“陈家乃东宫属臣,遇事自当禀告太子,而不是旁人。”
太子微微一笑,转头对李玄吩咐道:“李将军,备马吧。咱们且去看看,这位小兄弟说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李玄低声问道:“殿下,您信他所说”
太子嗯了一声:“信了八成。若只是捕风捉影,他不会冒此危险擅闯白虎节堂,而且,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拦住他,让他闯到我面前来,还不能说明他的本事吗”
李玄面露惭愧。
他转头深深看了一眼陈迹,而后领着羽林军朝外面走去:“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