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混杂的客栈正堂里,人人心怀鬼胎。
当他们目光向陈迹扫来时,面色有奸猾、有审视、有觊觎,令人一时间分不清他们是人是鬼。
陈迹看着桌上的酒坛子,恍然明白:八仙桌上摆烧刀子是要卖消息,摆葡萄酿是要买消息,进门只需摆好酒坛子,旁人一眼就知你是来做什么的。
原来这龙门客栈,便是固原城内最大的消息集散地,而这五百文一坛的酒钱,则是客栈的抽成。
可陈迹本是来买消息的啊,却阴差阳错变成了卖消息的人.....
此时,他对面的汉子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少年郎,你到底要卖什么消息,倒是说话啊!”
小满站在陈迹身后,瞪着对面的汉子“你急什么,我家公子不是在想呢吗”
汉子冷笑一声:“小丫头片子脾气不小。我看你们是生面孔,怕是还不知道龙门客栈什么规矩吧摆了坛,要是拿不出有用的消息,
这客栈你们怕是待不得了。”
陈迹低头沉思着要卖什么消息。
正当桌对面的汉子要再次用指节敲击桌子时,方才抬手,指节尚未落下,陈迹开口说道:“我知道固原驿里发生了什么。”
汉子敲桌子的手悬在半空,顿时眼睛一亮:“你竟知道此事!想要多少银子”
陈迹抬手到胸前,伸出两根手指。
汉子低头思忖几息,再抬头时已经将两枚金瓜子拍在桌上。
陈迹看着两枚金瓜子,他原意是要卖二百两银子的,可对方只拿出二十两银子.....固原驿里发生了捅破天的事情,怎么可能只值二十两
汉子见陈迹迟迟不说话,狐疑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固原驿里发生了什么”
陈迹沉思许久,终究决定将消息赶紧卖出去,然后好将烧刀子换成葡萄酿。
他索性低声说道:“固原驿内,有人毒杀詹士府少詹士家的丫鬟、小厮,合计三十四口人。不知凶手何人,边军与羽林军去查过,都没查出真相。”
汉子喃喃道:“难怪坊间传说固原驿里都是死人。可以,这消息值二十两。”
说罢,他将面前的两枚金瓜子推至陈迹面前,急匆匆起身就走。
汉子掀开客栈厚重的棉布帘子,消失在寒风里。
正当陈迹要喊伙计换一坛酒时,客栈的门帘被重新掀开。
方才的汉子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一名瘦猴似的年轻人进来,对掌柜说道:“二爷,这厮坏您规矩。固原最近来了不少生面孔,一个个连规矩都不懂就敢来讨口子。”
掌柜终于抬起头,看向陈迹:“客官,您说怎么办”
陈迹看了看被提着的年轻人,却不知此人与自己有何干系......许是这客栈里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规矩
他只能顺着说道:“按客栈规矩办吧。”
掌柜对门前那汉子淡然道:“私下打听消息,敲断一根手指,手指长好之前不得再进客栈。’
汉子狞笑道:“得嘞。”
说罢,他伸手硬生生掰断了年轻人的食指,拎着重新出了门去。
掌柜慢条斯理道:“近些时日,太子殿下
来了咱固原,固原也多了不少生面孔。得给诸位说一声,不管您是谁的人,想要消息就自己花钱买,莫要坏了规矩。”
客栈正堂里为之一静,随着掌柜重新低下头,提笔记账,这才慢慢嘈杂起来。
陈迹将两枚金瓜子塞进袖中,还没等他招呼伙计换酒,又有一人坐在对面,掏出两枚银锭放在桌面上,低声道:“买方才那个消息。’
陈迹微微一怔,重复道:“固原驿内,有人毒杀詹士府…..”
对面的汉子听完消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陈迹定定的看着桌上银锭,他原以为消息卖给一个人后,秘密便不再是秘密,所以只能是一锤子买卖。
可如今.....难怪先前那汉子只掏了两枚金瓜子,人家买的是“非独家”。
眼瞅着买家一个接一个找上门来,陈迹面前的银子越堆越多,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便赚了二百二十两银子。
小满直勾勾的盯着银子眼睛已经挪不开了:“公...公子,要不咱们就留在固原吧,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些。”
陈迹哭笑不得:“咱也没那么多消息可以卖啊。”
小满迟疑道:“要不咱们.....要不您去找些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杀他满门,先抢他钱财,然后再来卖他的死讯,一鱼两吃。”
陈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满,自己那位姨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竟在身边养出个活阎王
他漫不经心回应道:“我可没那本事。”
小满抿着嘴一言不发,颇为心动。
别说小满了,连陈迹自己也有些意犹未尽,庞大的冰流还盘桓在丹田里,他需要许多许多银子。
可还有什么消息能卖呢,景朝天策军要来围城
不行,边军既然决定封锁消息,自是有原因的。自己若将消息散播出去,恐会打乱边军阵脚。
但深藏秘密之人来此宝地,不卷点钱走实在可惜...
陈迹对伙计招招手,正在擦桌子的伙计将抹布往胳膊上一搭,笑眯眯的凑了过来:“客官恭喜发财,有何吩咐”
陈迹想了想问道:“如今什么消息最值钱”
伙计笑着答道:“客官,只要与太子、都司府有关的消息,都值钱。”
陈迹思索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指了指桌上的烧刀子:“劳烦帮我换成葡萄酿。”
伙计疑惑道:“客官方才开张,不再卖点消息吗”
陈迹摇摇头:“我还有想买的消息,打算先办正事。”
伙计应了一声:“得嘞,您等好,我给您换酒去。”
他抱着酒坛子就要走,一旁张铮忽然问道:“诶,伙计,这酒也算是我们买下了,不能留给我们喝吗”
伙计愣了一下:“客官,摆坛有摆坛的规矩,开坛有开坛的规矩,您若是有天大的消息,再来开这坛酒吧。到时候酒味香飘十里,可是要做大买卖的。”
伙计去正堂后面换了一坛葡萄酿回来,还有先前点的包子与细面。
除此之外,竟还有两碟瓜子、两碟花生,外加一盘蜜饯、一盘葡萄干,摆了满满一桌。
小满见状说道:“我们没点这些,一会儿可不给你付钱哦。”
伙计哈哈一笑:“客官说笑了,但凡在我客栈开张的爷,我们客栈不仅奉上点心蜜饯,连今天的房钱也一并给您免了。”
小满眼睛一亮:“还有这好事你们掌柜的也太会做生意了!”
张夏拉她并排坐在桌旁:“吃吧。”
小满乖巧道:“张二小姐人美心善!”
酒坛子刚摆在桌上,便立刻有人凑上前来:“几位爷,我这有消息要卖。”
陈迹随口道:“哪方面的消息”
“景朝的。”
陈迹心中微动:“多少银子。”
“五两。
陈迹沉默两息:“说说看。”
汉子坐在对面:“今年秋天,景朝上京道闹了蝗灾,家家户户粮食欠收。若有办法运粮过去,定能大赚一笔....”
陈迹顿时没了兴致。
固原多行商,这里有六七成都是依仗边陲做生意的商贾,所以大部分消息,其实是在“买生意”。
陈迹取了一枚五两的银铤推出去:“知道了。”
小满一边嗑瓜子一边心疼道:“公子,这么点消息就给他五两银子您也用不着啊,谁有本事把那么多车粮食运去景朝,要杀头的....…这不骗子吗”
陈迹平静道:“千金买马骨,不碍事的。之后,我自有办法将银子赚回来。”
此时,一人抬屁股起身马上便有另一人落座:“几位爷,小人这里也有个一两银子的消息。”
“说说看。’
“小人是从闽州过来的,那边港口停着一艘满载香料的船被朝廷查封了,若有人能打点一二....
从上午到下午,陈迹将早晨买消息的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也没遇到一个适合他的消息。
心疼得小满面目狰狞,恨不得去将银子抢回来。
小满一边嗑瓜子,一边小声埋怨道:“公子太败家了,太败家了!”
到得傍晚,一老头鬼鬼祟祟凑了上来:“爷,我有景朝的消息,您感兴趣吗”
陈迹抓起一枚花生,两指一捏,捏碎酥脆的外壳:“说具体些。”
老头斟酌道:“与景朝前任军略使陆谨有关。”
陈迹剥花生的手微微一停,而后又若无其事问道:“你是做什么的,竟能知道陆谨这种大人物的消息”
老头尴尬的笑了笑:“小老儿也只是旁敲侧击出来的消息,至于它到底是真是假,得客官您来判断。
陈迹不置可否:“多少银子”
老头看了看左右:“十两银子即可。”
陈迹微微点头,一旁张夏推出一枚银锭到老头面前:“说吧。”
老头回忆道:“小老儿是混在三爷茶商队伍里做丝绸生意的,生意不大,只能算是个温饱....”
陈迹忽然问道:“你的丝绸一般都卖去景朝哪里”
老头回答道:“小老儿也不敢往景朝腹地走,只能将绸缎运往西京道奉圣州,卖给那里的贩子,再由他们运往上京道、中京道转卖。也正是这次去奉圣州,一贯与小老儿合作的贩子说,希望小老儿下次能带八十匹上好的蜀锦过去。有大人物点名要蜀锦,说是给陆谨陆大人当寿礼。”
陈迹坐在八仙桌旁心中一动,他将花生放进嘴里:“自古官场都是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没有给下野之人贺寿的道理。而且,陆谨今年才四十六岁,收得哪门子寿礼...
老头称赞道:“这位爷才思敏捷,小人也是这般想的:必是有人提前得了陆谨即将起复的消息,这才要趁着陆谨寿辰之时巴结一下。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希望这消息对您有用。”
沉。老头拿着银锭走了,陈迹心情却微微下
他心底里总是希望自己那位舅舅再也不要
起复了,这样自己才能安心的生活在宁朝。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也未必是个坏消息。
此时,门外有一中年汉子掀开棉布门帘进来,目光扫了扫各个桌上当即随便挑了张桌子
坐下:“我有消息要卖。
他对面的买家捂住鼻子:“你身上这什么味啊。
那汉子回答道:“小人是城东的倾脚头,身上自然会有些气味。”
买家捏着鼻子挥挥手:“一个挑粪的凑什么热闹,去去去,上一边去。”
汉子尴尬起身,目光再次环顾四周,可其他买家也纷纷避过目光,转过脸去。
陈迹开口道:“你要卖消息”
汉子眼睛一亮,走至陈迹这桌坐下:“这位爷,小人的消息不贵,就是发现点蹊跷之事,总觉得会有用处。”
张铮闻着恶臭味,身子往后仰了仰。
陈迹问道:“想卖多少钱”
汉子迟疑片刻:“两百文即可。”
陈迹点点头:“说吧。”
汉子想了想说道:“小人今日一早准备挑粪卖钱,结果平日里驶粪车的说出不去城,今日先不收了。小人没办法,准备将挑去的粪重新倒回茅厕,可走到半路,却有人拦住我了,
说他收粪浇自家小院的菜园子。”
小满疑惑道:“这有什么稀奇”
汉子解释道:“当然稀奇,那户人家雇了好几个今日无事的倾脚头,买了好多的粪装在一口口大缸里,整个院子臭气熏天。正经人谁会买这么多粪那十几口大缸够堆几十亩地的肥了。”
小满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陈迹道了一声不好,豁然起身:“这位大哥那处院子在哪”
汉子回答道:“城东桃槐坊,莎车街,门前有颗榆树的人家便是。’
陈迹大步流星往后院走去:“张二小姐,给他付钱。你们就在客栈待着,我去趟都司府!”
话音落,他高喊一声:“枣枣!快!”
只见枣枣用嘴咬开缠在拴马桩上的缰绳,冲出马厩。它冲至陈迹身边时马蹄未停,陈迹抓住马鞍上的桩头翻身而上,伏低了身子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