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神情恍惚的舅舅,朱允熥出来唤上秦舞阳,一起到值殿监厢房,见着周婆婆,找个僻静处再三确定周围无人,这才说。
“婆婆,有件事我实在想问你一问。”
周婆婆表情凝重,似乎预感到这回和往回不同。
“但凡老婆子知道的,三哥,你尽管问吧。”
朱允熥不知什么时候眼中已噙泪。
“婆婆,当初我娘去世时的情景,你都亲眼看到的吧?”
周婆婆脸上表情复杂,既为难,又释然。
“三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朱允熥心头有种“果然不单纯”的触动,大家都有事瞒着我。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我娘当时去世时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是不是有什么……可疑之处。”
周婆婆沉吟一下,轻轻叹了口气。
“三哥,都怪老婆子没给你说清楚,虽然老婆子是你娘的乳母,一直照顾你到十岁,但你娘去世时老婆子还不在春和宫。当时的情形如何老婆子也是不清楚的。”
朱允熥满怀期望而来,却没想到碰这么个钉子,心里不知有多失望,想,这到底婆婆在骗我只是不想说出实情,还是真的?
“我还以为……你一直都陪在她身边。”
周婆婆摇头。
“老婆子只是你娘的乳母,她长大后老婆子就离开她身边做活去了,是后来她病故,说这边留下一个你没人照看,你大舅才找着老婆子,要老婆子过来帮忙的。”
朱允熥心想话既然说成这样,那多半是真的。
“既然这样,当时我娘身边别的人呢,婆婆还记得有哪些么?”
周婆婆望着朱允熥,目光极为复杂。
“三哥……你要问这做什么?”
“是有些……我想问清楚弄明白的事,婆婆你就告诉我,我直接去找那些人,不说是你说的。”
周婆婆脸色变得着实难看,忍不住的摇头。
“三哥,这事你还是别问了,别问了。”
与其说这越发激起朱允熥的好奇,不如说是逆反。
为什么别问了,这里面一定有事,有大事!
“婆婆,这事对我很重要,对我娘更重要,她吃你的奶长大,你就忍心她受尽委屈,死后也不得昭雪吗?”
周婆婆身子颤抖,眼泪滚落下来,想要伸手搂朱允熥,又迟疑不敢。
“关于你娘去世的情况,老婆子的确什么也不知道,既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说什么,不好给三哥乱说的啊。”
朱允熥心中着急,竟然生出点儿火气,不过对面是周婆婆,只能强行按捺。
“婆婆既然不知,我就不问了,但当初婆婆过来前春和殿这边服侍我娘和我的宫女,奴仆有哪些,我去找他们。”
周婆婆抓住朱允熥的手,冰凉得像个死人。
“不用问老婆子,也不必去找他们,老婆子过来的时候,你娘身边一个人也没。”
朱允熥本来怒气上冲,听这话忽然全身像失了力气,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随风便要吹倒,反倒是要抓住周婆婆的手才维持站住不坠。
周婆婆这话的意思,他明白,又感觉不大明白似的。
“他们……都去了哪儿?”
“按说你娘嫁给你爹,你爹是太子,宫里人手不缺,你大舅还是让你娘带过来六七个奴婢仆人,到你出生的时候,你娘身边怎么也有一二十个侍候她的奴婢仆人,但老婆子过来的时候,他们一个都不在了,只有你一个人躺在床上,饿得哇哇哭。”
朱允熥实在难想象那是个何等样的混乱场景,周婆婆也没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们……都怎么了?”
“老婆子不知道,老婆子也不敢问,后来和由别的地方补充进来的人聊天,说你娘去世后足有十好几人都被抓起来,你皇爷问罪他们,说他们照顾你娘失责,全绞死或砍头,一个也没留下。”
朱允熥毛骨悚然,一来觉得这更佐证周婆婆当时确实不在春和宫照顾娘亲的说法,二来这事竟然成了桩无头案?
再要追问下去,得从皇爷那边着手?
什么事摆到皇爷面前,都要再三掂量下到底该不该这么做,敢不敢这么做。
“有个王匡,婆婆还记得不这人啊?”
周婆婆以手掌揩了揩眼泪,回忆下说道。
“他也是那时候过来的,比老婆子还晚,而且他是个侍卫,进不得内闱,大嘴巴,惹了不少祸,好像很早便不在宫里了。”
朱允熥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周婆婆是人生里最熟悉最信任的人,说什么十有八九都是对的,王匡则不是,他其实秉持大胆怀疑风格,看到一丁点风吹草动就做各样推测,有些的确能让他蒙对,但多数情况下——
至少他说对了很关键的一点,我娘当时死得很不明不白。
至于这是吕氏作的祟,还是别人,我自然要查个清楚。
既然周婆婆当时不在场,指望她说出什么有意义的线索自然不可行,朱允熥便跟周婆婆道别,请她保重身体,别把自己问这件事的事说出去。
周婆婆拉着朱允熥的手,百感交集,也请他万事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
朱允熥便走,出值殿监已经走了许远,忽然想起件事情来,哎呀一声,忍不住扇自己一记耳光。
跟在一旁的秦舞阳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朱允熥调回头又往值殿监去,脚步匆促。
“我忘记问她另一件事。”
不小会儿两人又到刚刚值殿监旁的园圃,周婆婆还没走,坐在一块石头上独自抹泪。
“婆婆,我忘记件事,还得要问你。”
周婆婆站起身,对着朱允熥。
“三哥你问。”
朱允熥调头回来时已经把问题想好。
“我娘去世的时候婆婆不在,我哥哥去世的时候婆婆已经在春和宫了,那时候我哥哥去世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王匡的怀疑可是将妈妈和哥哥的去世联系在一起的,自己光顾着妈妈那边,竟然忘记问哥哥的事。
周婆婆想了想,手轻轻梳她散落下来的乱发。
“雄英已经不在了十一年了呢,但那时候的情形,老婆子还记得清清楚楚。”
朱允熥心里一喜。
“哦,那是怎么样的?”
“雄英自小爱甜食,又嗜冰,那会儿天气刚刚转热,有一天他吃了许多甜糕,口渴喝了许多冰水,夜里拉肚子,太医来看过开了药还没吃,第二天一早又发起热来,中午加上退热的药一起煎服,吃过药好多了,但始终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连好几天反复,有一天忽然卧床不起,说是肚子疼。”
朱允熥听得心紧,本来听哥哥不像妈妈那样一天内急病而亡没有发疯没有谵语已判定大概不是同个原因,还是想听个结果。
“然后呢?”
“你皇爷找了御医都来看过不算,应天府城里有名的医生也都来看过,终究不知什么原因,什么样的药也用过了,法子也想过使过了,眼看着雄英身子一天比一天坏,说头疼,骨头疼,掉头发,眼睛看不见,有一天昏迷过去,再也没醒过来。”
朱允熥呼吸都不自觉停住,周婆婆说完好一会儿他快憋晕过去才猛的大口呼吸。
“这是有人下了毒。”
周婆婆轻轻摇头,语气淡漠忽然平地起波澜。
“老婆子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但你皇爷确实又因为这件事杀了许多人,幸好老婆子多数时间在服侍三哥,不住在梅苑,不然老婆子那次也被杀了。”
朱允熥身子麻了半边,说起来皇爷杀了那么多人里,最亲的人是舅祖父蓝玉,最近的便说得上是周婆婆了,她倒是没死,也算是擦边而过。
“可见我哥哥是被人下了毒慢慢死去的。”
周婆婆满脸悲愤,没了前面的小心谨慎,牙关紧咬,忍住不放声大哭。
“那么多人恨你皇爷,老婆子都常在想,他坏事做绝,就不怕人报复么?报复不到他身上难道不会报复到他最爱的人身上?”
朱允熥再不寒而栗一回,完全知道周婆婆在说什么,某种意义上简直合情合理,只是这话对自己来说不免太惊悚了。
多亏皇爷最爱的孙子不是自己啊,不然自己不也就……活到现在不容易。
他忙不迭的,手足无措地安慰周婆婆。
“婆婆,这话可不敢让别人听见!你别激动,千万别激动,都怪我不好,让你想起这些事,你平静下来以后再回去,要不你到我那儿住两天?”
周婆婆自然不会答应,抱着朱允熥,脸埋在他肩膀上哭好一会儿,抬起头,已经恢复平静了。
“三哥,老婆子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件事凶险得很,你要千万千万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