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宫外面,朱允熥心事重重,和秦舞阳正往回走,忽听身后马蹄声,车轮辚辚的声音传来,更加不快。
不回头他也猜到这是朱允炆乘着座驾由文华殿那边回春和宫了,这没多远的距离,阵仗不小。
都怪自己没留意,走到这条道上,要是从另一边,就不会遇上。
朱允熥只愿朱允炆坐车里没往外看,前面几匹侍卫策马过去,丝毫没减速,本以为涉险过关,孰料大车还是提前减速,停在了他身边。
朱允炆在车上探出半边身子望着朱允熥。
“三弟,你这是去了哪儿回来,要不要我捎你一截?”
捎你一截,这话让朱允熥简直怀疑朱允炆是不是也由自己那个时代穿越而来的,但就这大约最多两三百步的距离?
这么近对銮驾来说这犹如穿越前那个年代的地铁站,由一个站开往下个站,还没开到最高速便开始减速,何苦呢?
何况,我们关系已经到可以捎我一截的地步了?
“不用,我慢慢走回去。”
朱允炆站起身,跟旁边卫士搭把手由车上跳下来,对着骑队指挥说。
“我和三弟慢慢走回去,你们自己先回去吧,不用人留下,所有人都走,只我和三弟。”
侍卫骑队,銮驾仪仗遵命朝着不同方向去,只有两三名侍卫留下,也都退出百步之外游走警戒。
朱允熥心想你找我有事,不会是你娘跟我不对付那集你知道了来找我麻烦的吧,呃,不对,你若在文华殿办公,这还来不及知道的啊?多半是别的事。
他对秦舞阳低声说,你也退下吧。
秦舞阳遵命,走得远远的,跟朱允炆的侍卫梅花间竹一样立着。
这边朱允炆手指前方,冲着朱允熥说。
“我们走。”
两人便一起往前走,像散步那样。
朱允炆手闲散的背在后面,朱允熥双手抱在胸前。
后面和前面的侍卫们见两位皇孙走起来,也跟着缓缓移动。
走了十几步,朱允炆停下,脸上满是兴奋的神情。
“皇爷让我在文华殿帮他分担奏章批阅的事,从前他都是他批阅过给我送来几卷,十几卷,用白纸盖住他批阅过的部分,看我怎么批,批得对的地方圈出来,批得不好的地方打个叉,唤我过去一个一个讲解为什么我批得不对,哪里不对,应该怎么批才对,这样慢慢的几个月下来,今天皇爷给我送来的是没用白纸盖住批阅部分的奏章。”
这番话才说了一半朱允熥已经听出来朱允炆的意思,固然是这件事他挺高兴,但整个儿的说出来,不是在自己面前炫耀皇爷对他的器重和尽心栽培是什么?
甚至到了开始交班的程度,你办事,我放心。
朱允熥不能说自己心里一点儿不高兴都没有,正相反。
满肚子火。
这像是一场赛跑,朱允炆本来就领先好几圈,前几天自己急追一大段,眼看着差距缩小很多,没准已经快赶上,不料朱允炆又一个冲刺,差距瞬间又拉大。
怎么办,怎么办?
陪你高兴可以,听你炫耀不行。
“皇爷最近也跟我聊了许多,问我好些问题,这些问题太重要,他一再叮嘱我不可对外人说,他要慢慢地琢磨才好定夺。”
主打一个不可对外人说,这既是真的,也更有高度。
你把皇爷跟你的事往外炫耀,相形之下——
朱允炆打了个哈哈。
“那是因为上次我们之间的龃龉,皇爷很是关心,他可不希望我们之间闹什么矛盾,跟你多聊几回,无非是为治你的心病,你可不要接错了风情。”
朱允熥心想这他妈的又来,二打的时候你可老实了,几天没见又嘚瑟起来,我理解错什么了?
“二哥你皮子又痒了么?”
这话属于直接掀桌子,要说咱就直接对刚,别搁这儿虚头巴脑的假把式,侍卫们隔得都远,朱允炆脸上的轻松顿时挂不住。
“上回三弟问我为什么想要做皇帝。”
“是啊,为什么要做皇帝,你想清楚了?”
“因为做皇帝才可以施仁政,惠及天下,不做皇帝,空有一腔想法,什么也做不成。”
朱允熥听了直咂舌。
这属于说了朱允熥的话,让朱允熥无路可走。
“挺好。”
朱允炆上前一步,两人面对面的距离更近,凑近了轻声说。
“三弟,我想对你说的是,我们可以好好相处,不必这样。皇爷找你聊不代表什么,你以为得了他的注意,挖空心思说一些语出惊人的话,也许他下次还会找你,更大的可能是不会。他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你编瞎话总得要有个边儿,要是破了这个边儿呢?接下来他要是不找你,那就是不会再找你的了。”
朱允熥觉得朱允炆这说绕口令似的,实际的意思倒也不难明白。
和他妈妈说的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左一个兄弟同心就对了,右一个别自找麻烦。
还有,语出惊人,编瞎话,是不是皇爷多多少少跟他提到了自己跟他聊的内容?
如果真是那样,朱允熥实在有点儿失望,朱允炆得了分,自己输了点数。
他飞快打起精神来。
“啊对了,有件事你帮我办一下。”
这既是战术上的虚晃一枪,也是有实际意义的一步,朱允熥觉得全应天府的智商都集中在自己这儿了。
朱允炆有些意外,鼻子里没忘冷哼一声。
“那得看你要我做什么。”
朱允熥沉吟一下,再想想刚刚突然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
“简单,一个名字。”
朱允炆这回一怔。
“一个名字?”
“应天府有个沈宜都,沈宜都上上个月被人杀了,是朝廷干的,我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一个名字。”
朱允炆满脸的困惑。
“我听说过这个沈宜都,是个狠人,却没想到他已经死了,他怎么会死,朝廷干的,谁?”
朱允熥心里真的感谢朱允炆把这个问题转化成了他自己的。
“我要你办的就是这个,也别大张旗鼓到处问,而是……你有人也有权查阅跟这事有关的档案卷宗,你暗暗地查,找出有实据的结果,告诉我就行了。”
朱允炆越发不明白。
“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关心这件事,这个名字你要来有什么用?”
朱允熥实在很想告诉朱允炆自己要这个名字何用的,当然是用来给沈长生投名状用的礼物,一颗大明洪武年间的樊将军头,目的是为了和沈家结交,用来对付你朱允炆的。
“我……自然有用,如果告诉你,也就不算我求你了;你如果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另想办法。”
朱允炆手指头轻敲自己额头,有些苦恼的样子,盯着朱允熥。
“明白了,你保证这不会对我不利吧?”
朱允熥心头一跳,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我什么也不保证,总之你不愿意就算了。”
朱允炆立即服软。
“好,我答应你!”
朱允熥挺意外,这么容易,怕不有什么后招吧?
“这事儿……别让别人知道为好。”
“我懂,一个名字,我会把与沈宜都之死有关的档案都调来,我会仔细地看到底是哪一个步骤杀死了他,然后把那个人的名字交给你,不论你想拿他怎么样。”
朱允熥有种意图被朱允炆猜到的感觉,一个名字,通常说这个人倒霉定了,但让他倒霉的人也会付出对价。
换个角度想,这是朱允炆对自己纳的投名状;他希望和自己交好,不惜做违法的事,正如自己也作如是想。
“这事敏感得很,你也要小心。”
虽然是皇太孙,未来的建文帝,但这时候还有皇爷呢,一个重要的大官儿忽然死了,岂能不追究?
朱允炆比了个大拇指,意谓你放心。
“三弟,当你说我即位几年后应天府城破,我一朝败为臣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为我好,怒我的种种缺点毛病,今后你有什么要的,你尽管说,我能给你的都尽量给你,毕竟这应天城里,我跟你是最亲的。”
前半句说得牵强无比,朱允熥听了心里冷笑不已,后半句心头却莫名颤动。
这是一天里朱允熥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倒好像朱允炆他母子商量好了对自己说的,说得全都对,全都对,有一丁点儿不对吗?
对吕氏自己还可以迁怒她可能害了妈妈,不用听,朱允炆说这话就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前几个月他明里暗里霸凌自己,但他解释过,那是因为听信某位宾客观察到兰苑里暗藏着无穷力量而起的糊涂念头,以后再也不会了,他是自己的敌人吗?
自己一定需要一个敌人吗?
朱允熥内心交战,实在为难得紧。
“有个问题想问下。”
“尽管问。”
“你会娶明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