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常升对沈先生的变动毫不意外,对自己头回去在沈长生那儿吃瘪早预料到,朱允熥不能不说有点儿失望。
“他对皇爷害死他爹这事儿耿耿于怀,不可能跟我搭手的。”
说这话朱允熥想起沈长生跟陈安的那番交换说法,似乎天底下无不可交换的东西,大概只除了一样,杀父之仇。
常升神情沮丧,不问朱允熥和沈长生谈的过程,只搓掌细想,好一会儿才开口。
“他收了铁戒指?”
“收了,他说这份人情一定报答。”
这是说人情归人情,结盟是另一回事。
常升神情越发消沉,拳头握紧了又松开,终于下了决心。
“要是症结在这上面,如果咱们找出杀害他爹的凶手,交给他报仇呢?”
朱允熥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思路顿时打开,但立即就觉得不对。
“那这事儿如果最终算到皇爷头上,那难道也要把皇爷交到他手上?”
常升被朱允熥这朽木不可雕的反应给气乐了。
“别最终啊,我猜你皇爷只是想把沈家的问题解决,他可不会具体想要沈宜都死,这样的人留着比除掉强。但下面做事的人不懂啊,把事情搞砸了,不小心害死沈宜都,让皇孙想在外面找个搭把手的帮手都找不到。”
朱允熥听出舅舅后半句语气揶揄,但总算给出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是下面的人混蛋,不是皇爷不英明。
对付下面的混蛋,也不等于就跟皇爷对着干。
噢,对了,这个名字从哪儿来呢?
“那个人我该去哪儿找?”
这话才问出口朱允熥打了个寒战,害死沈宜都的人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啊,为皇爷效力,为朝廷效力的,自己要是提供他名字,更别说害死他,不就是吃里扒外,自毁长城?
这恶劣的口子一开,日后怎么可能打得住。
常升手捻胡须,思索了一下说道。
“锦衣卫办案都有档案,你设法找着档案,直接记载最好,如无记载,按图索骥,谁受封赏最高,拔擢最快,谁就是沈家最痛恨的那个,把名字给他,问他打算怎么对待这人,咱们可以做内应,配合沈家铲除仇人,让这人死得透透的,而朝廷不怀疑到沈家去。”
朱允熥直觉上觉得这不对,可说不出哪里不对,身子不自在的扭来扭去。
常升看出朱允熥心里不愿意,双手一摊。
“成大事者不拘泥小节,你要是想做皇帝,就别把这些小节看得太重,你皇爷当时怎么害死韩林儿的,比起你只不过给沈家一个名字,那算如何?”
朱允熥低头不语,心想,这是标准的枭雄语境了,欲成大事比的是狠,不是仁义道德什么的,可真要这么做,还是觉得不大情愿。
常升察言观色,接着说。
“你当那人是朝廷的人,所以便是自己人,出卖自己人不祥,扯淡!打仗的时候前锋会死十之七八,你说不能让人替你牺牲,就不要冲锋了,道理是这样的吗?燕太子丹要刺杀秦王,秦王不能接近,最好的方式就是献上樊於期的人头……”
朱允熥心里说斯多普,我才真的经历了荆轲献樊於期头的过程,由不得你说道。
自然他不会这么说,绞尽脑汁找理由来。
“若单只是个名字,舅舅不是说沈家势力庞大,神通广大,怎么会连害死自家主子的仇人都查不出是谁,还要我拿来做厚礼?”
常升气得哎呀一声。
“你怎么那么笨!他们自然知道,你递上的也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你的决心,从此你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不论这件事发生不发生,你有把柄握在人家手里,人家才愿意相信你。”
朱允熥心想这不就是投名状,要的就是这事儿不对,要是无懈可击,怎么接下来一起做惊天的大事?
“甥儿懂了,回头甥儿便设法弄清那人的名字,下回再见沈长生时说给他听。”
常升点头。
“此事不宜久拖,一旦搞到,便立即再登门拜访。”
朱允熥不是那么想再见沈长生,再去已经变成了做任务一样,但不去沈府怎么能见着那位笑起来倾人国的姑娘,以及另外那……两位姑娘呢?
想到那三位姑娘的样子,唉,其实只是一个,但有不同的身份,面貌,态度,像三棱镜似的布在自己周围,全方位无死角,让人着实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二舅,对了,还有件事情。”
“哦,你说。”
朱允熥又有些犯难,妈妈对他来说是最亲爱的人,同时又几乎是个陌生人,有种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的无所适从感,要怎么要措辞自己对妈妈去世时情形的疑问?
“就是……我娘那年去世的时候,舅舅当时在应天府么?”
常升一下子愣住,表情顿时变得狰狞,瞪着朱允熥,拳头握紧。
“你问这个做什么?”
朱允熥吓了一跳,但也因此大受鼓舞,舅舅是知道些东西的。
“我娘不在时我才一个月大,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去世时的情形,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
“你爹,养你的娘,你的乳母,你从小到大都没给你说过么?”
舅舅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试探,朱允熥有这种感觉,唯一能做的只有据实以告。
“说过,但全都语焉不详,一句话带过,和完全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同。”
常升长吁出一口气,眼神迷离,偏头望着近处一棵树的树梢。
“你没必要知道,知道了只会徒增烦恼,没有任何益处。”
朱允熥觉得舅舅的话里越发说明妈妈的去世大有蹊跷,和吕氏那记耳光一样,越发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我只想知道,当时我娘到底是怎么了,如果不是她去世,吕氏不会做我爹的正室,兄长不会死,皇太孙不会是朱允炆,皇爷也就不会杀那么多人,害了蓝家和常家,所有这些事全都是相关联的。”
常升沉默,好一会儿,眼里就好像湖里忽然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雾,诡异又冷酷。
“那个世界跟这里根本无关,他们没有形态,没有善恶,没有我们所以为人的一切,不生也不灭,相比起来,他们比我们想象中最有力量的神还更强大得多,他们是……所有世界的本源,拥有但并不治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根本不该去想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他们,他们在上,我们在下,我们过我们的,人的一生日子太短,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也许更多,他们是群星,而我们是蝼蚁。”
语调平缓从容,像深思熟虑所得,既充满情绪,又全无情绪。
朱允熥通体生寒,觉得面前这位舅舅好像被人偷走了,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舅舅。
但要说自己多熟悉这位舅舅,也绝说不上,自己真了解他吗?不过是十几年里拢共见过十余次面,加在一起一天时间也不到。
他这番话,跟自己前一句完全不搭啊!
这和自己一会儿前问吕氏那句“母亲现在还在信么”后的反应,有异曲同工的诡秘之处。
自己以为熟悉的人,并不知道他其实做过什么。
舅舅,你还在信那教么?
“我不大懂。”
朱允熥小心翼翼地说。
确实不懂,但也不是完全不懂,至少有个打底的铺垫。
还有那句,“他们是……所有世界的本源”,令人浮想联翩。
如果是今天以前,这句话虽疯狂也只当是平常,但自己刚刚经历了多个世界,从正在变成虫子的嬴政旁边归来。
常升表情平静,就好像狂躁的病人发泄完呓语就好多了。
“这些年我们尽量忘记,但怎么能忘?死亡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当我死去,这个可怕的事实就少一个人知道。你说,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你的娘我的大姐是如何发疯的,做出那些疯狂的事,说出那些疯狂的谵语,引发众怒,你最好还是不知道为妙。”
如果是别人这么说类似的意思,毫无疑问那是诋毁自己妈妈,朱允熥有这个觉悟,但舅舅不会,他更像是在说一件悲惨的往事,他的大姐深陷其中,多半他自己也是。
他在试图逃出那件悲惨往事,就和吕氏一样。
发疯,疯狂,谵语,接着是死亡,死亡是最终解决之道。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对吕氏的怀疑全回戳到了自己人身上,朱允熥感觉自己的脑子一跳一跳的疼,觉得自己正走在向下的阶梯,这阶梯通向哪儿?
这样追下去,会不会最终发现自己才是小丑?
但我还是想知道,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