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信吗?
吕氏愣了一下,似乎在琢磨怎么回答朱允熥这个问题。
朱允熥盯着吕氏看,心想她说什么都不重要,表情的细微变化也许能看出什么端倪。
吕氏站起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记耳光重重扇在他脸上。
啪的一下。
火辣辣的疼。
朱允熥全没想到吕氏猝然起身打自己一巴掌,一点儿也没躲闪,挨了个结结实实。
但他一点儿也不恼怒,心里有个小人大声喝彩。
打得好!
要不是这打的一下,我还不知道你心虚到这种程度,王匡不过是提出怀疑,这一巴掌几乎坐实了你和我妈跟哥哥的死有关。
“母亲息怒,儿子这么问没别的意思。”
他假作慌张的先开口说,退后一步,手捂着脸。
吕氏气息急促,身子发抖,恶狠狠地瞪着朱允熥,显然除了打那一巴掌之外还没想好接下来怎么说。
好不容易咬牙切齿说出来,既离题,又虚弱。
“我白养了你这十六年,竟然养出了这么个白眼狼!”
朱允熥心想,我是白眼狼跟你现在还信不信仰什么神有一毛钱关系?
这不等于在说,现在你还信,只不过——这事儿你绝不能承认。
“儿子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求个治愈心病的路子,母亲息怒。”
“你胡说!”
“儿子不敢。”
吕氏扶桌站一会儿,气息稍平,对两边侍女说声回去,看也不看朱允熥,径直出门去。
朱允熥维持恭敬的姿势不变,直到那屋内那几名春和殿侍女都走去,这才站直身躯,心里既快活,又难过。
快活的是自己竟然敢跟吕氏硬扛,挑衅成功,虽然挨一巴掌,但得了有用的信息,不亏。
难过的是自己的妈妈和哥哥当年的死果然有外力的因素,而非纯粹的不幸。
也忧,忧的是按这件事目前已经露出的端倪推测,揭露当年的真相固然可以为母兄找回公道,更可以根本性撼动朱允炆的皇太孙地位,这是之前从没想过的可能。
但这事追索下去,对自己也难说不是个冲击。
怀着这几样思量糅合在一起,朱允熥心意茫茫,站在那空椅子面前,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彷徨,屋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人,到朱允熥面前躬身行礼。
“三哥,我回来了。”
朱允熥扭头一看,却是王匡,这才不见了一天,已如隔三秋,见他急匆匆的样子,似乎有事禀报。
“老王,有什么事?”
王匡欲言又止,迟疑着说出。
“三爷说我多在应天府里走动,留意城中动静,我确实这么做了,有几个熟识的老家伙住在城中各处,本拟挨个拜访,把这边想法如何落到实处,没成想出去还没到第一个老家伙那儿,我就觉得城中气氛不大对,仔细看看越发不对,所以赶回来跟三爷禀报。”
朱允熥先是一惊,随即就想到,皇爷不是在布置什么动作,对应的城里有动静岂不是刚刚好?
“有什么不对?”
“具体我也说不上来,这里和平时差一点,那里和平时差一点,若只出现一两样,也都有合理的解释,但一起出现,就是不对,恐怕就这几天城里要出大事。”
“什么样的大事?”
王匡却犯起了难,张口结舌,说不出来。
朱允熥觉得自己该把皇爷又要启动大清洗这事给王匡说,毕竟王匡是此刻自己身边最依赖的人,昨天就连自己去应天府拜访沈先生这事都说了,何事不能说?
他要是知道了此事,就不会觉得应天府里的异象有问题了。
但话都到嘴边儿上,朱允熥又想到,这事涉及到数以万计的性命,在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情况下,怎么能给王匡说。
再可信赖,他也不过是昨天才认识,新归队的人。
“那最近你就别出去了,免得卷进去,过了这阵子再说。”
王匡脸上尴尬,轻轻摇头。
“这话正是我要对三爷说的,这几天城里不干净,三爷好好待在宫里,哪儿也别去。”
朱允熥点头,但“哪儿也别去”在几个字激发他无穷的联想。
皇爷说这几天朝中要出事,朝堂之上的那些大官儿他一个也不认识,不在意,但新案子会不会牵连到沈先生?
若案子牵连到沈先生,覆巢之下无完卵,不消说裕民坊的沈府也是要付之一炬的,那位
自己仍未知她姓名的青衣婢女只怕也要玉石俱焚的了。
还有那沈府里某处空屋子里的屏风,屏风的另一头到底通向了何处?
屏风另一头那两位姐妹是沈家的成员么,还是实际上她们在另一个空间?
跟那个逐渐变成虫子的嬴政的情况仿佛相似。
她们和青衣婢女看上去像同一个人,还是有什么奇特的渊源?
“哪儿也别去”?
我偏去!
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念头。
“可我这两天就要出去,跟沈先生再见面。”
王匡眼睛虚成一条线。
“我看那是现下城中最危险的地方,最好不要。”
看吧,最危险的地方,再不去就去不着了,朱允熥心想,说出来王匡势必拼命阻拦,要是自己不听他的话不免让他心冷,不让他知道不就好了。
“行,我知道了。”
“我就是专为这事儿赶回来跟三爷禀报一声的,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着王匡拱手行礼便要出门去,朱允熥忙叫住他。
“昨天你说的那人曾是个拜什么邪神的教派中一员,这事儿看来是有的,你先把这事儿当做最优先,别的暂时放下。”
王匡一惊,为难地望着朱允熥。
“昨天我就那么一说,要找当时吸纳我入会的信徒……真的很难,他们行事极隐秘,旷日费时也未必能找到。”
朱允熥急切地打断。
“但找到了不就什么都有了么?”
王匡脸色惊疑,轻轻摇头。
“未必。”
朱允熥不解。
“为什么?”
王匡更加犹疑,惊慌。
“因为……昨天我是说有这么件事,所以三哥一定要小心,不能轻易去春和殿。如果我找到旧日的信徒,这未必是福,因为……这很危险,也许是世上最危险的事。”
朱允熥不解深一层,世上最危险的事不是惹恼我皇爷么。
“为什么这么说?”
王匡尴尬地强笑。
“三哥,你总听过叶公好龙的故事吧?”
朱允熥自然听过,九年义务教育阅读理解的题做了不知有多少。
“你是说,龙真的来了,叶公就怕得要死,所以我现在是假的想追究这件事?”
王匡长吁一口气,豁出去了似的开口。
“这倒不是,我是说,假设我真的和旧日教徒接触上,找他要十几年前的证据,我一个老光棍没关系,疯了就疯了,死了就死了,没关系,但让三哥也跟他们牵扯上,这……恐怕比三哥被赚进春和殿更坏。”
朱允熥有点儿明白过来。
“那咱们就不追究这件事了么?”
王匡踌躇一下。
“照我说,三哥只怕以后会狭路碰上,强似现在咱们主动去追索。”
朱允熥打了个寒战,王匡这话意思再清楚也没有。
“那就辛苦老王了,这事容我再想想。”
王匡脸色凝重,拱手称是,这才出门去。
朱允熥心头各样念头纷纷扰扰,进退失据,忽然想起前次去见沈长生是由二舅常升提议的,自己回来还来不及跟他汇报这事,于情于理都不合。
跟他汇报一声,请教下到底要不要二顾沈长生,该怎么个二顾法。
实际上,不止见沈长生这事和二舅有关,更重要的是,十多年前他姐姐,自己的妈妈是怎么去世的,那时自己还在襁褓中啥也不知道,他是成年人又是至亲,地位又高,一定多知道些。
朱允熥原本头就昏沉得厉害,这会儿许多事交织在一起,有种绳子在狠命在脑子上磨的绞痛感。
不知哪儿来的风寒,或细菌,病毒,正在我身体里疯狂生长,它会让我变成——
朱允熥打了寒战,想起夏无且眼中的嬴政,自己有接触嬴政吗,病毒就是那个时候传到了我身上?
大概是有那么一两下,自己手搭在嬴政的手腕子上切脉,更别说若病毒是空气传播,都不需要接触。
啊,不对,他立即想到,退一万步说那是真实的世界,自己可没有肉身过去,顶多是魂魄过去走了一招,魂魄也受病毒侵入么?
朱允熥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体深处已经扎下根,飞快成长,头疼脑热不过是身体最初的应激反应。
自己,还真需要个太医来看看,拿点儿药吃。他含含糊糊地想,又想到,不,这其实是心病。
怀疑身上哪儿哪儿得了病,其实根本好好的,有病的地方,是脑子,是精神。
朱允熥步履沉重的来到后花园,在常升面前坐下。
简单寒暄过后,他直截了当地说。
“甥儿没见着沈宜都,沈宜都据说已经死了,现在的沈先生是他儿子,名叫沈长生,他不喜欢甥儿,甥儿也不喜欢他。”
常升似笑非笑地望着朱允熥。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