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内。
新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带着小皇帝的圣旨,前去见梁芳。
梁芳整个人显得很萎靡,却没受多少苦,身上的大棉袄早早就穿上了,体态还显得很臃肿,充分说明他在这里吃得还算不错,身体居然开始发福了。
“是你……?”
梁芳见到怀恩,恨得牙痒痒。
以前两人就是竞争对手,本来他梁芳已经全面占据优势,谁曾想先帝临病危之前突然转了性,然后他就步了当初怀恩的后尘,被发配出京。
怀恩也不多废话,直接把御旨递了过去,一脸感慨地道:“梁芳,陛下赦免了你的死罪,改减死流放宁海卫,三日后就动身。还特意安排人手护送你前往……跪下谢恩吧。”
“减死?”
梁芳本来还不怎么害怕,听到这里,身体明显颤抖起来。
怀恩似乎能看穿梁芳心中所想一般,微微摇头道:“没人要加害你……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怀着歹毒心肠,要别人的性命不说,还要赶尽杀绝?”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梁芳仍旧显得很倨傲,劈头盖脸喝问,“你不会以为,暗杀你的事,是我做的吧?”
怀恩嗤笑一声,反问道:“具体是谁做的,有什么区别吗?他们的最终目的,只不过是为了帮你铲除异己,不是吗?”
这次梁芳可回答不了。
虽然梁芳有大把的理由可以推脱,说之前在凤阳府暗杀怀恩的人并不是他派去的,但梁芳自己也知道,必定是有人想向他邀宠或是献媚,才会对怀恩下死手。
“这次你能免死,多得皇恩浩荡,同时你也得感谢一个人,乃国丈张侍郎替你在陛下面前说好话,更是亲自参与审案,驳回了三法司对你的死刑裁决,改判流徙,让你能有个机会好好做人。”怀恩道。
梁芳恨声道:“张峦此獠表面上人畜无害,实则狼子野心,迟早大明会毁在他这个外戚手上……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什么治世能臣吧?你就没在他手上吃过亏?”
怀恩摇头道:“老朽不想与一个罪臣,去探讨当朝国丈的得失,或者说,你梁芳现在已经没资格了。”
“凭什么没资格?我就是栽在他手里!”
梁芳状若疯狂,张牙舞爪道,“我本以为他就是太子的岳父,乡下来的土秀才,压根儿没把他当回事,甚至还好心好意给他送礼……可结果呢?他恩将仇报,居然用贡品案陷害我!”
“谁陷害谁还不一定呢!”
怀恩笑了笑,道:“我了解到的情况,跟你说的可不一样,从覃吉到徐溥,都说是你先对东宫的人下毒手,那张国丈之所以会对付你,也是你派人去陷害他,结果把彭华彭阁老给拉下了水……总归没有根据的事,切忌信口胡说。”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梁芳否认三连,随即就像一个市井骂街的泼妇般,嚷嚷道,“我是亲身经历者,比你更清楚姓张的有多无耻……那时候我当局者迷,但后来有人替我查清楚了,一切都是姓张的在背后搞鬼!还有狼心狗肺的李孜省帮他!”
怀恩继续摇头:“做错了事,就该从自己身上找出缺点,而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人身上。就算张侍郎针对你的弱点,穷追猛打,最终把你扳倒,你也应该感谢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梁芳怒道:“好你个怀恩老秃驴,忘了当初是谁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又是谁千辛万苦找来秘方给续上的?你个老秃驴去凤阳府司香几天,就在这里堂而皇之装起了和尚,给老子念经呢?”
外面一直耐心等候的朱骥,终于听不下去,冲进牢房里准备劝说怀恩离开。
怀恩却摇摇头,还特意伸出手摆了摆,大意是让他说下去,反正这点儿侮辱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权臣废口舌,虽不明智,却很有趣。
梁芳骂了一阵,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跟个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接连的哭嚎声把周围牢房里的人的目光全都给吸引了过来。
因为梁芳这里是天字号牢房,周围关押的罪犯非富则贵,谁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竟然惹得曾经大明最有权势的太监,甚至连司礼监掌印太监都只配给他提鞋的人,伤心难过到这般境地?
怀恩听梁芳哭嚎了一阵子,等其声音稍微平息后,这才温言软语说道:“你去到宁海卫后,好好过日子,以后或还有机会减免刑罚,回到家乡种个一亩三分地,安享晚年,不是极好的事情么?唉!”
“老秃驴,你……你这么劝慰我,可不像你平时的作风!你是出了什么事么?”梁芳满脸是泪,几乎是“梨花带雨”地问道。
怀恩无奈摇头:“要说最明白我的人,还得是你。梁芳,你我相识一场,虽是对手,但我们也曾同殿为臣,为同一个目的而燃烧、奉献自己的青春。如今你减死流放,而我……却命不久矣。”
“什么!?”
梁芳大为吃惊。
怀恩脸上带着坦然的笑容:“我身患重疾……其实我的症状,跟先皇和万妃娘娘没什么区别,或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了……
“能在有生之年回到京师,看到曾经善良的太子登基,成为大明的皇帝,我感觉无比的欣慰。”
“你……你……”
梁芳本来还没骂痛快,准备继续痛斥对方,但听到怀恩如此言辞,一时间竟呜咽起来。
怀恩宽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稍后我就安排下去,给你换个地方住,就当是软禁吧,在此期间你好好洗漱一番,吃好睡好穿好,养养身体,以方便来日上路,届时沿途都会有人照顾好你的日常起居。
“等到了宁海卫,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那边不会给你安排太辛苦的差事,你也有闲暇去整理以往未曾想明白的人情事,以后做个大善人吧。”
梁芳脸上故作凶恶之色:“你个老秃驴,一辈子装好人!其实你比我更坏!都快坏到根子上去了!哼,临死了还要回京城来可劲儿折腾,又到老子面前来装可怜!骗老子几滴眼泪。”
怀恩笑道:“你是为自己而哭,并非为我这个老友流泪……我很好,真的,可说是死而无憾了……
“你到了宁海卫后,不要老想我,只管想你以后如何才能过得更好。唉,我们相交半生,此时却宁可从来都不认识……
“或许你本来也是善的,但身在你的位置,想善也善不了。前半生做了那么多恶,临老了,也该为自己曾经的过错反思。
“陛下心怀宽仁,给了你这个机会,你更应该珍惜。”
“屁话,你这家伙果然是临死之前改信佛了!老秃驴,你早死早超生,不过将来……要是觉得投胎路上太过孤单,可以等我个十年八载的,到时咱一起下黄泉!”
“呵呵!”
怀恩笑了笑,朝着梁芳挥挥手,随即便转身离去,没有一丝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