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北镇抚司衙门。
张峦又带着俩儿子前来问案了,同时跟过来的还有大理寺卿冯贯。
除此之外,刑部也派了一个之前就跟进过案子,现为观政的新科进士陆完。
锦衣卫这边则由指挥使朱骥亲自参与断案,如此看起来就像是三堂会审一般。
只有都察院没派人来。
冯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对张峦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没有发表异见,一旦问他的看法一律都是“张部堂高见”,而陆完则显得激进许多,说出的话屡屡让张峦下不来台。
“张国丈,您为涉案人等开脱,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大多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家伙。可是……您为罪魁祸首梁芳说话,甚至要宽赦他的罪行,从道理上就说不过去。”
陆完直接顶撞张峦。
张峦微笑着回应:“陆观政不要激动。我如此做,不过是按照陛下宽仁治国的理念行事,陛下不想追究,难道我们做臣子的非要执着于旧日恩怨,而置皇恩浩荡不顾吗?”
陆完道:“涉及纲纪国法,就连陛下也轻易不能下旨宽赦罪人。梁芳及其党羽,祸乱朝纲,陷害忠良,且挥霍无度,导致国库空虚,可说人神共愤。如此罪恶行径,若因你一言便赦免其罪行,那是何等荒唐之举?”
“哎呀,陆观政,你不要上纲上线嘛……我也没说要彻底赦免梁芳啊,只是免除了他的死罪,改将他流放到镇海卫所,让他去服劳役而已。被你这一说,反倒显得我跟梁芳之间有什么勾当,俨然成了他的同党!”
张峦以理直气壮的口吻回应质疑。
冯贯笑道:“说谁是梁芳同党都好,唯独拉梁芳下马的张部堂你……绝对不会有人这么说!”
这话其实是说明他完全站在张峦这边。
也是在变相提醒陆完。
你要彰显正义,也得分时候。
你针对梁芳没关系,可你反对的是目前朝中最大的权臣之一,这货可是国丈,看起来和善,但真要发起狠,连全盛时期的梁芳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说你,有必要往枪尖上撞吗?
这是嫌自己的仕途太过顺利?
陆完仍旧不甘心,头撇向一边,沉声道:“我保留意见,维持原判,对梁芳执行死刑,且越快越好,如此才好及早安定朝野人心!”
“这没有任何问题,陆观政当然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
张峦豁达地说:“但陛下既然把裁决权交给了我,暂时还是以我的意见为准吧……就这么报上去,梁芳减死,流放宁海卫,不知其他几位意下如何?”
朱骥急忙表态:“卑职并无意见。”
冯贯不由笑看朱骥一眼,好似在说,这里你最没存在感,你能有啥意见?嘴上也道:“我也赞同张部堂的看法,就如此报吧。”
陆完却又突然说了一句,似乎要彰显其存在感:“此事最好还是请示过刑部堂官才可。”
“哎呀,报来报去的,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就算没有你们刑部的签押,我也会就这般报上去,陛下还在等我的消息呢。”张峦显得很不耐烦,皱眉道,“我这伤尚未痊愈,不能长期陪你们无谓地消磨时间。”
冯贯望向陆完劝告:“全卿老弟,你看要不这样……你们刑部要是有什么不一样的看法,就送公文去张侍郎府上,他或许会在参详过后,给你报上去。”
“嗯。”
陆完点头,随即又问,“那彭华等人的案子呢?”
张峦不以为意地道:“案宗我已经看过了,死是不至于死的,但彭华与朝中一些人勾连甚深,我的意见是……”
陆完当即出言纠正:“张国丈,不应该是你的意见,而是按照国法量刑!个人的意见能大过于国法吗?
“另外,此案其实已经过三司会审,定下死罪也是经两堂提审和过堂,报过刑部,朝廷审核过的。”
张峦没好气地道:“这不是要体现陛下的宽仁之心吗?死罪就免了吧!”
“总得有个由头?不然何以服众?”
陆完不满道。
张峦皱眉不已:“梁芳那边怎不需要由头?梁芳才算是主犯吧!现在区区一个从犯,反倒要定死罪吗?”
陆完道:“梁芳乃中官。”
“中官怎么了?中官就不是官吗?”
张峦大声驳斥。
“两位,不要争执下去了。”
冯贯赶紧充当和事佬,无奈道,“我说你们争什么?论国法,是该杀,但不是也有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因素在里边吗?不过是免死而已,只要彭华不是大逆不道,是能入八议之列的,回去再参详参详吧。”
张峦不悦道:“连阁下也认为应该再参详吗?”
冯贯很无语,心说你张来瞻是属狗的吗,逮谁咬谁?
没听出来我是顺着你的意思说话?
现在皇帝把案子交给你,你想赦免谁就赦免谁,我们大理寺和刑部都管不着……但问题是,有时候你也得师出有名才行,怪不得人家陆全卿会质问你!
张峦心情乱糟糟的,头一撇,招呼道:“儿啊,你出来说说!”
张鹤龄试探地问道:“爹,你叫的应该不是我,是二弟吧?”
“废话!延龄,你来说!”
张峦的意思是,我不行了,吾儿你快来帮忙。
陆完听张峦叫个稚子出来说话,脸色变得很难看。
张延龄走了出来,笑着道:“那就继续定彭华死罪吧,再上奏,回头大概率陛下还是会发回来重议,咱不过就是再走一趟的事情。”
“嘿,你这孩子,咋还学会抬杠了?”
张峦嘴上表示不爽,脸上却满是笑意,意思是吾儿你说得真有道理。
张延龄转过身,看向陆完,问道:“我也在想,要是按原来那么报上去,到底行不行得通?照理说,三法司都定了两次死罪了,虽然第二次也显得宽仁许多,改斩为绞,能保留个全尸,但……不管怎么说彭阁老也曾入过阁,还是翰林学士,如此折杀文臣……是不是不太好?”
陆完听到这里,顿时没了脾气。
张峦先前说了半天都没说清楚的道理,一下子就被张延龄给点透了。
如此说来,这件事压根儿跟张峦没啥关系!
张峦最多算是皇帝的传声筒而已……
你陆完现在不是跟张峦作对,而是跟皇帝的宽仁之心作对,即便按原来的判决报上去,也换不来皇帝的狠心杀戮,反倒会怪你们不体察上意……
再说了,你执意杀文臣,到底图啥?
不怕文臣联合起来骂你?
案子断完,张峦拄着拐杖,趾高气扬地从北镇抚司衙门里出来,随即上了等候在外边的马车。
“嘿。”
张峦脸上挂着得意笑容。
张延龄紧随着跳上车。
张峦看看左右,问道:“你大哥呢?”
张延龄撇撇嘴道:“我上哪儿知道去?这里就是人家办差的衙门,到了自己的地盘,我还能差遣得动?”
“当了几天锦衣卫,真把自己当号人物了?”张峦皱眉,随即又对前面的常顺呼喝,“赶车,不等他了!”
常顺道:“老爷,怕是大少爷也没打算让咱等。”
张峦骂骂咧咧:“嘴欠,少学老大那一套,没事就来顶撞我,走了走了!”
“爹,你是在指桑骂槐吗?”
张延龄笑着问道。
“我哪里敢说你?”
张峦瞪了小儿子一眼,道,“先前衙门上,你说话那叫一个不客气,幸好为父兜得快,不然别人还以为咱们张家的孩子有多不懂规矩呢。嘿。”
张延龄笑道:“怎么,爹,这下你满意了?”
张峦瘪瘪嘴道:“我满意什么?赦免的又不是我的罪……就是那个陆全卿,上次他登门来,好一番嘲笑,听说他回去后屡屡在朋友聚会上讽刺我,说我只是兴济的教书匠,凭啥窃据高位……嘿,我以前教过书吗?为父好歹书香门第出身!”
张延龄奇怪地问道:“教书有什么丢人的吗?当秀才的去教书,不是很常见的事情?”
“唉,你这孩子,根本就不懂其中诀窍……只有穷秀才混不下去了,才会去教书,为父当初也算是有点儿家底,这不多年以来都想的是如何考科举,为国效命吗?你不懂,就别说了,免得丢人现眼!”
张峦黑着一张老脸解答。
张延龄笑而不语。
沉默了一会儿,张峦问道:“吾儿,你有什么办法,能把陆全卿给打发走?让他到地方上去当官吧……留他在京师,总觉得膈应。”
“没事,爹,这次的案子结束后,恐怕你短时间内都见不到他了。”
张延龄笑道,“这个人最擅长做表面功夫,但他本身还是有点儿本事的,或许以后爹能用得上。”
“你知道他是谁么?”
张峦眉头紧锁,“还是说你调查过他的情况?”
张延龄心想,我还用得着查么?
虽然现在陆完只是个新科进士,但未来人家可是牛逼得紧,最高曾官至吏部尚书,掌握天下官员的官帽子。
当然下场也很凄惨,牵扯进宁王谋反案后下了诏狱,连累老母亲以九十高龄惨死在狱中……
话说一人犯罪牵连全家的典型,就要数陆完了吧。
但现在陆完刚考中进士不久,也算是朝气蓬勃,人生充满了希望,哪里会想到晚年那么不幸呢?
“爹,区区一个新科进士而已,连品阶都没有,你就别跟他计较了。”张延龄劝解道,“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小肚鸡肠,可是当不好官的。”
张峦老脸一红,摇头道:“就是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个新科进士笑话!”
张延龄道:“我看是有人在你耳边有意无意吹风,故意数落陆完……这也说明此人人缘不好。但这案子,爹,你得听我的,接下来你先放放手罢。”
“啥意思?”
张峦奇怪地问道,“都到这地步了,你让我撒手不管?”
张延龄笑道:“会有人给你兜底的,不是还有李孜省么?你想达成的事,李孜省自会帮你完成心愿。”
张峦瞪了小儿子一眼,喝斥:“你这孩子,又在这儿跟为父打哑谜,是吧?我到底想什么了,就说他会给我兜着?”
说到这里,张峦终于意识到什么,迅即把头别向一边,自言自语,“成天神神叨叨的,跟个神棍一样,下次为父还是离你远点儿。”
另一头,陆完跟着冯贯一起从北镇抚司衙门出来。
才出门,就见到提督东厂太监覃昌领着一大群人过来,陆完赶紧避让到一边。
等覃昌带着人进去后,陆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冯贯笑道:“全卿,你还看不明白么,其实张国丈就是在替皇帝发声……连司礼监都没派人来监督,张国丈报什么,陛下就会批什么。这是陛下私人对梁芳等旧臣的恩德,并不是朝廷的……
“对咱来说,梁芳或是同僚。但对陛下来说,那就只是个家奴而已。主人要宽赦家奴,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