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峦在朱祐樘面前侃侃而谈。
俨然他就是治河方面的专家,嘴里吐出的一连串新名词,莫说是皇帝了,就连一旁倾听的怀恩和覃昌等人也都是一愣一愣的。
往往有惊人之言,令人深思不已。
“岳父,未曾想,你虽未曾涉足治河之事,却对个中细节如此了解。”朱祐樘不由发出感慨。
张峦一脸惭愧之色:“哪里,哪里,都是吾儿他们教臣的,臣就治河之事专门跟他们求教过。”
朱祐樘笑着问道:“其中有内弟延龄吗?”
“就是那臭小子。”
张峦微笑着点头。
心里在想,多亏我有个好儿子,且有个挚友李孜省,才没有在皇帝面前露怯。
当然谈及功劳的时候,我不会提李孜省,而只说“吾儿他们”,并不是我想独揽功劳,关键是……你李孜省也没提点我多少啊!只说要帮我筹集人力物力,有关治河方面的一应注意事项,不都是吾儿说的吗?
把你归在“他们”之列,已算是给足你面子了。
朱祐樘一脸赞赏:“未曾想,延龄年纪轻轻,竟懂得这么多,实属难得。”
张峦道:“他学的东西比较庞杂,所知不少,这也跟他自小就在市井中闯荡,有一定阅历有关。见得多了,知道的也就多了。”
“哦……”
朱祐樘心思比较单纯。
听岳父这么说,他就觉得,这是肺腑之言,值得自己深思。
原来在市井中闯荡一段时间,就会自动增广见闻和阅历……那岂不是说,当皇帝的还没一个市井小民知道的多?
想要治理好国家,得多跟市井之人接触……
“哦,对了,岳父,皇后让我请你过去,一起用膳。”
朱祐樘笑着发出邀请。
张峦连忙婉拒:“不了不了,臣这身子骨需要静养,尽量避免少走动,要是没旁的事,臣想早些回家,来日方长嘛。”
换作一般人,哪里敢一口回绝皇帝的好意?
但张峦的情况却有所不同,从一开始他就全力维护朱佑樘的利益,让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朱佑樘切实地感受到了张峦的善意。
如今在失去父亲的小皇帝看来,张峦就是他半个父亲……既是自己的岳丈,又对自己如何治国提供帮助,甚至还当过东宫讲官做过自己的先生……现在随便说一件事,都显得很有条理,有什么理由不倚重他,尊重他的选择呢?
不任人唯亲的皇帝,是不是明君朱佑樘不知道,但一定不是聪明的皇帝。
自古以来,任何一个小圈子,亲疏远近都分得很清楚。
朱祐樘并没有勉强岳父一定要跟他去坤宁宫用膳,于是安排怀恩送张峦出宫,顺带让怀恩提点张峦几句……有些他不方便说的,或者是会面时忘记说的,由怀恩去提点一下,至少皇帝那边也能放心。
如今张峦算是看出来了,或许是小皇帝跟怀恩朝夕相处的原因,怀恩现在的地位已远超其他人,甚至包括老伴覃吉。
就连他这个国丈,也得靠边站。
出宫路上,怀恩健步如飞地走在轿子旁,笑着对轿帘里的张峦说道:“张先生博古通今,又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连治理河道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真是令人钦佩不已。”
张峦谦虚地道:“怀公公,您就别抬举在下了……在下是个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清楚得紧……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罢了,上不得台面。”
旁边听到此话的几个太监和侍卫,心中俱是一惊。
人家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外面走路,你在轿子里坐着也就罢了,居然还在人家面前说什么“糟老头子”?
你这是跟谁比老呢?
历经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诸朝的怀恩,如今已经年近七旬,宫里有比怀恩更年迈的大太监吗?
你再老,如今也不过四十出头,而宫里那些个掌权的大太监谁不是五六十岁?
就连司礼监新人戴义戴公公,如今也已年过五旬,你张峦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糟老头子?
怀恩却一点儿都不介意,好像早就习惯了张峦的这种天马行空无拘无束的说话方式,笑着道:
“张先生,咱家问一句比较实在的,你觉得要是现在就开始治理黄河的话,需要几年才能彻底完成改道工程?”
“啊!?”
张峦一听,瞬间紧张起来。
感情皇帝和你怀公公并不只是随便问问,完成一些运筹方面的事情,竟还涉及到具体落实情况?
那可就有门道了。
最好这差事别落到我头上来……
我说要治河,只是嘴上工夫罢了,我还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呢!
吾儿已经把我的雄心壮志给打压下去,让我彻底认清楚现实了。
你们休想把我推进火坑里!
怀恩笑着问道:“不太好说吗?”
张峦无奈地回道:“如果是大灾过后,上下齐心,朝廷只需要发动地方上所有军民一同去修造新河道,大概一年左右就能有大的进展……两年左右基本就能完工。
“但要是没有灾情推动就贸然开干的话……除非有很强大的财力和人力支持,否则的话……三五年乃至七八年都是有可能的……”
怀恩点头:“与老朽预估的差不多。”
张峦心想,你心里都大致有数了,还问我?
怀恩笑道:“但……要是有张先生从中运筹的话,或许用不了那么久吧?”
“这可不行。”
张峦赶紧道,“在下能力浅薄,黄河改道工程涉及到海量的人力、物力调配,关乎方方面面的利益,动辄就是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两白银的开销,还需要保证几十万民夫的后勤补给……那绝对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光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我可做不了!”
怀恩又笑着问:“那您觉得,要是在朝廷内部找个人具体负责的话,谁比较适合?”
“这个……”
张峦听出一些不对劲。
好像怀恩是在故意提点他一样。
但他一时又没摸清楚脉门所在,一时愣住了。
怀恩继续问道:“你觉得,李孜省这个人如何?”
“嗯?”
张峦这会儿终于才明白过来。
原来怀恩兜圈子,在这里等他呢?
张峦连忙反问道:“怀公公,我也问句实在的,您真觉得李孜省是合适人选吗?”
怀恩叹道:“实不相瞒,如今朝中参劾李孜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几乎没有一个文臣对他抱有好感,大多数人都想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陛下一直没有处置李孜省,并不是因为这个人的为人有多无懈可击,或是他做出什么天大的功劳,而全是因为……”
就在张峦竖着耳朵,准备听一个大瓜时,怀恩突然缄口不言了。
张峦脸色转冷,心想你这是故意吊我胃口呢?
因为什么,你倒是说啊。
张峦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不会是因为我吧?”
怀恩笑而不语。
张峦心中顿时有些不爽。
尤其对怀恩这种说话只说一半的老狐狸性格很不欣赏,暗忖,你这老货怎还不如人家李孜省坦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