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这件事算是被张峦记在心上了。
有事没事,先回去找儿子商量……
张峦突然发现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动脑子的事自己不适合,那就让儿子去干,如此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只需要等着收获胜利果实就行了。
当晚李孜省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二天一大早,二人起床后急忙慌回城,本来是说一起去参加朝议,结果进城后却各奔自己家门而去。
不为别的。
一个正在装病,一个是真受伤了。
他二人有充足的理由不去上朝。
大不了就是继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张峦也是赶紧去自己的别院补觉,临睡之前还不忘派人去通知儿子,下午过来一见。
等下午张峦睡醒时,已是日落黄昏。
张延龄坐在榻前,眼神有些不善:“爹,你真够可以的,说是有事,还说过了晌午就来,愣是让我在这里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你完全可以把我叫醒啊!”
张峦厚着脸皮说完,突然想起今天有求于儿子,马上一阵羞惭,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张峦翻身起床,整个人还显得昏昏沉沉。
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脸上有了笑容。
这种诡异的表现,让张延龄觉得老父亲已经是昼夜不分,夜夜笙歌惯了,看到夜幕降临无端就兴奋莫名……这正是夜场综合征的体现!
“吾儿,为父有件事要与你说。”
张峦也不管小儿子想不想听,便如同倒苦水一般,嘴皮子显得特利索,就给张延龄讲述起了昨天怀恩在朝会上提及的事情,以及李孜省一通分析。
张延龄诧异地道:“黄河改道?爹,这算哪门子功劳?凭你这小身板,自己的路都未必能走好,却在想替奔涌不休的黄河寻一条新的入海途径?谁给你的勇气?”
“看你这孩子,咋还讽刺起你爹来了?”
张峦面子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为父这不是被李孜省给撺掇的么?为父本来也没啥想法,说起来黄河距离咱老家不远,可至今为止为父都还没去过黄河边,啥光景都没见着,哪里有发言权?
“是李孜省跟为父说,只要能选好一个新的入海口,他能提供充裕的人手促成黄河改道。”
张延龄嗤笑道:“哼,他果然在蒙你。”
“咋的?”
张峦道,“人家有实力,这么说难道不行?”
张延龄无奈道:“他有什么实力?”
“人家……”
张峦突然无言以对。
张延龄继续道:“诚然,他以前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权臣,文武百官都巴结他,但现在他曾经的党羽对其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你跟他关系还算紧密。他说要帮你去捞取治河的功劳,你觉得他能给提供最大的便利是什么?给你找人?还是给你提供修河的银子?”
“这个……”
张峦继续哑口。
张延龄道:“说说吧,你要能说得清楚,我再给你好好分析分析。”
张峦无奈道:“儿啊,为父这不是没主意,才来问你的吗?你以为为父眼下不着急?入朝后,我的官先是急升了一阵,现在看似平稳,却许久没动静了……”
“啊?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户部右侍郎,就这你还不满足?爹,你当官有半年吗?”张延龄惊讶地问道。
老父亲居然抱怨,最近官职没动?
意思是,还想更进一步?
想当阁臣了呗?
张峦哭丧着脸道:“别这么说嘛……为父的意思是,官职动不动的不打紧,现在为父身居高位,多让人眼气?那些个官员把我当仇敌一般,纷纷在背后议论并讽刺我,为父也想好好表现,让世人觉得为父是个有能耐的官员,也给你和你娘长脸。”
“给我长脸?”
张延龄皱眉。
老父亲的愿望原来是这么“淳朴”且善良的吗?
骗鬼呢?
张峦赔着笑脸道:“为父知道先前有开罪你的地方,你别往心里去。父子间哪有隔夜仇?”
张延龄不悦道:“爹,你这是什么话,哪里有什么仇什么怨?”
“别管说什么的。”
张峦道,“为父知道李孜省可能就是在诓我,他啥忙都帮不上,但问题是你厉害啊……你就给预测预测,黄河到底应该走哪条道入海,才能太平无事?不求稳定个几百年,有个几十年平静也行啊。”
张延龄眯眼道:“你的意思是说,只要你活着的时候,黄河一直平安无事,把治河的功劳稳稳地戴在头上,就行了,是吧?”
“嘿嘿。”
张峦居然厚着脸皮笑起来。
就差跟儿子说,吾儿英明,你真是把为父心中那点小九九给算透了。
没错,我就是稀罕那点儿虚名。
张延龄道:“那……爹你知道治河之事,或者说要促成黄河改道,先决条件是什么吗?”
“等等,为父去找一下纸笔。”
张峦急匆匆就要进里屋。
张延龄皱眉问道:“爹,你要干嘛?”
“当然是记下来啊……为父现在脑子不太灵光,你这小子说话快,往往又有惊人之言,我不记录下来,回头怎么好好揣度参详?”
张峦道,“你先等等哈。”
张延龄瞬间无语。
自己说话有那么晦涩难懂吗?
眼前的父亲还号称是读书人呢,连我跟他说点儿什么事,他还要做笔记?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随后张峦就把纸笔给找出来,三下五除二把墨汁给研磨好,提笔道:“吾儿,你说吧。治河的先决条件是什么?”
“乃水灾,一场冲垮大堤、令中原千里之地尽成泽国的特大水灾。”张延龄没好气地道。
“啊!?”
张峦一时愣在那儿。
张延龄问道:“你怎么不记了?”
张峦把毛笔放下,无奈道:“儿啊,为父也知道,跟你谈治河之事,是有点儿为难你了,毕竟你这年岁,还没到了解那么多事的时候。为父就把那念头打消,就当是空做一场梦便罢!呜呜。”
说到最后,张峦竟捂脸做出呜咽状。
张延龄皱眉不已,看到便宜老爹正通过手指缝观察自己的反应,苦笑道:“爹,最近你是看戏看多了,这都演上了?”
“没有,儿子你别误会。”
张峦放下手,无奈道,“为父只是想到自己身在朝堂,恪于自身能力有限,无法为朝廷做实事,连丁点儿功劳都捞不到,他人也不会接纳为父这种监生肄业出身的官员……总笑话为父是什么传奉官、外戚党……”
“行了,行了!”
张延龄懒得听下去,一伸手,“我没说不跟你讲,你用不着跟我诉苦。”
“哎!为父岂是那不知好歹之人?你千万别勉强啊。”
张峦道,“尽自己所能便好。”
说虽这么说,张峦却屁颠屁颠又回到座位上,拿起笔,就像是认真听讲的学生一般,望向小儿子。
张延龄好奇地问道:“你腿好了?”
“没什么大碍了,就是走快些的时候小腿和足踝会疼。”张峦道,“一开始应该就没到骨折的地步,大概就……咋说呢?”
张延龄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你就是骨裂,而非骨折……还不是因为你平时晒太阳少了,再就是不喜欢吃一些补钙的东西,导致骨头变脆了?”
“你说啥?”
张峦拿着毛笔,有点儿懵逼。
好似在问,你这说的这些内容,也让我记录下来吗?
我也听不懂啊。
张延龄继续道:“黄河改道,若是先修河道,再扒了原本的河堤让其改变流向,基本上是行不通的。除非是大灾过后,黄河找到一条它自己认为适合的流向,朝廷再发动地方官民按照新流向来加固河堤……只有这一条途径可行。”
张峦这下未拿笔去记,一脸认真地道:“为父听明白了,只有在经历大灾后,朝廷和地方上才能下定决心去修筑河道,是这意思吧?”
“嗯。”
张延龄点头。
这点倒真不是张延龄无的放矢,或者说是在吓唬张峦。
因为历史上每次黄河改道,几乎都伴随着较大范围的洪涝灾害,以及百姓流离失所……苍生受难。
而最近的一次,其实已经是南宋年间。
经此改道,黄河从江淮的云梯关入海,一直维持了近三百年时间。
但黄河泥沙非常多,历经三百年后,黄河下游的泥沙沉积量与日俱增,河道早已是不堪重负。
成化末年到弘治初年,黄河水灾不断,到了弘治六年秋,张秋堤决口,黄河再一次面临改道……
在刘大夏等人治理下,一年间朝廷新修河道近四百里,总算是完成黄河又一次改道,张秋镇也正式改名为安平镇。
如此一直到清朝咸丰年间黄河再一次改道,中间有三百六十年黄河是从淮河河道入海的。
张峦道:“非得经历大灾之后才能改道吗?提前做防备,做到防患于未然,不好吗?最近这些年,黄河一直都不消停,难道地方上都没有改变的决心和勇气?”
张延龄叹道:“谈何容易?灾难没临到自己头上,都会觉得事情还能再缓缓。或者说,近几百年黄河都是以如此流向入海,谁会觉得能轻易改变?那几乎是颠覆性的事情。”
张峦摆摆手:“也罢,在儒者中谈变革……为父还想多当几年官呢。”
“呵呵,爹,你对儒官的脾性倒是了解得很清楚。”张延龄笑道。
“那是,为父本来也不想改变,还不是被你给挑唆的?”张峦无奈道,“当初咱们家日子过得是清苦了些,但至少有房子有地,还不至于饿死,你们兄弟俩以后或也有前途,为父现在恐怕已在教书育人……”
“行了,爹,我不想听这个。你还想治河吗?”张延龄问道。
张峦眼巴巴地道:“困难是有,但是儿啊,要是你觉得能治理的话,为父就去治河。为父不是贪恋那滔天的功劳,实在是……为父也想试试被世人景仰的滋味。”
说到这里,张峦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贪婪。
张延龄道:“要去治河的话,那爹可能就不会留在京师,需要去外地长住,一去可能要经年甚至是好几年……”
“利国利民的事,为父还会叫苦叫累不成?”张峦显得颇有家国情怀,拍着胸脯表态,“吾儿,不要瞧不起为父,为父也是有担当之人。”
“哦,那我们一家人可不会跟你去。”
“没事。”
“李孜省也不会去,且你身边有大批人跟着,监督你,不让你带家眷甚至是女眷……要天天住在堤坝上,以身作则,连城都进不去,都得在山野间……”
张峦本来想的是自己能逃脱囚笼,正好趁机出京,山高皇帝远,享受一下当土皇帝的滋味。
听到这里,他有些傻眼了。
“儿啊,不是为父非要唱反调,你这是让为父去治河,还是把为父给流放了?为父咋听不懂呢?”
张峦又是瞪大眼望着儿子,一副受气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