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李孜省位于京城外的府宅,灯火通明。
张峦故地重游,也是多有感慨,站在廊桥上往远处眺望,正好对面有一队戏子路过,不由多瞧了几眼。
李孜省跟庞顷交待完事情,走过来时,正好看到张峦正在高处瞧那些戏子,还以为他动了心思,便笑着道:“不用心急,等宴席结束,好戏就会上演。”
“啊?”
张峦赶紧把目光收回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摇头叹道,“我……我不是那意思,就是单纯地欣赏……”
李孜省笑眯眯道:“来瞻,你不必难为情,其实这些都是梨园这一行当的规矩,以你如今的权势和地位,他们到这里来演出就该明白怎么做,甚至不用你开口。”
张峦道:“其实我就是突然生出许多人生感悟……这才短短半年多时间,感觉岁月变迁,跟以前来京城的时候心境大不一样,一时竟有沧海桑田的感觉。”
“来瞻,你与以前是不太一样。”
李孜省满含深意地道。
“不一样?何解?”
张峦一脸懵逼。
“咦?”
李孜省仔细看了张峦一眼,又改口了:“现在看来,却又一样了。根由或许在心态上,你能做到始终如一,不像一些人,骤然有了权势后便丢掉本心……只有你为人这么实在,难能可贵啊!”
“咳咳。”
张峦显得很尴尬。
心里在想,你这儿先说我跟以前不一样,接着又说一样!
感情什么到你嘴里都成了车轱辘话,翻来倒去,完全按照你的想法解释呗?
“入席吧。”
李孜省没过分纠缠这些问题,指着前方的暖阁招呼。
“好。”
张峦把一旁的拐杖重新提起来,拄着就跟李孜省往前方走去。
席桌上。
李孜省当天给张峦准备了一些度数较低的酒,同时也没有劝酒,大概意思是你喝不喝自便,反正今天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一醉方休。
菜过五味。
李孜省方才开启话题:“来瞻,你可知怀公公为何今日在朝会上提到黄河改道之事?”
“愿闻其详。”
张峦一边应付,一边在想。
这事我怎么先前没留意呢?
没事前问问吾儿的意见,现在你开口询问,我只能谨慎应对。
李孜省见张峦很给自己面子,也不拒绝喝酒,便又给张峦斟了一杯,然后幽幽道:“过去这十几年,四海之内大致也算风调雨顺,没经历什么大的天灾人祸,唯独中原故地,因为黄河水灾一直不得消停。”
张峦颔首道:“这事儿我知道。”
“你知道?”
李孜省抬头疑惑地看向张峦。
张峦叹道:“过去二十年,我都在兴济之地生活……虽说兴济距离黄河有些远,但每到闹灾的时候,就会有饥民沿着运河迁徙而来,这有何不知的呢?
“一到那时候,兴济官府就得安排赈灾事宜,避免地方上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到了后来,南边黄河一决堤,灾民就齐刷刷往兴济跑,或许是觉得逃到我们那儿就可以活命吧。”
“呵呵。”
李孜省笑着恭维,“来瞻,你在民间几十年,对百姓疾苦了解甚深,难怪能成为一代治世良臣。”
张峦被这一番褒奖之词羞臊得有些无地自容。
心说,感情我过去几十年底层生活,却成了你眼中的磨砺?
为了巴结我,你还真是费尽心思,净找好听的话说啊!
要说变,你李某人变化更大,以前可没这么多马屁话。
真要论起来,还是以前咱交往的时候,你作为上位者,感觉更为真诚。
李孜省继续道:“前朝时,黄河水灾频繁,先皇一直想完成黄河改道,奈何因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太过巨大,加上朝中存在阻力,导致这件事一直未能落实。”
“嗯。”
张峦点了点头,随即拿起酒杯仰头就喝。
李孜省诧异地问道:“你怎还自己喝上了?”
张峦闻言,眼神从涣散变得凝聚,有些尴尬地道:“我还以为自便呢。”
“嘿,你还真是个实在人,那咱就自便,各喝各的。”
李孜省笑着又给张峦面前的酒杯斟满酒。
张峦道:“李尚书,你继续说,我对朝事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急需你指点。”
李孜省道:“有些事,其实朝臣知晓的也不多,因为先皇染恙前,经常召见我,跟我说许多过往,我才比别人更多了解到朝廷的秘辛。先皇对于黄河改道之事一直记挂在心上,或许多次在太子面前提及,所以陛下才会这么上心。”
“哦。”
张峦恍然大悟,感慨地道,“这对对上了,咱这位陛下,可是个仁孝之君,登基后想做点儿实事,以告慰先皇在天之灵,还能造福百姓,故促成黄河改道实在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李孜省微笑着点头:“就是这意思。”
张峦迟疑道:“可是……”
“来瞻,我知道你的意思……黄河改道如此大的事,决不可能一蹴而就!自古以来,但凡涉及大江大河改道,多半是经历过惨痛教训,比如说大河决堤,洪水泛滥,泽国千里,最后河水自行改变流向,找到一条更适合其入海的通道……但也正因为如此,每次改道也都意味着白骨累累,生灵涂炭啊……”
李孜省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变得感性起来,眼眶都有些红了。
张峦心道,这些话从你李孜省嘴里说出来,可真不容易。
李孜省再道:“先皇曾派人到地方上多次进行勘探,挑选了一些能完成黄河顺利改道的备选方案,可惜一直都没有上佳的策略……你也知道,这黄河跟其它河流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张峦赶紧问询。
李孜省好奇地反问:“你学识渊博,又精通谶纬之术,难道对地理没有研究?”
张峦强行挽尊:“我……不知李尚书说的是哪一点,这不一样的地方有很多吧?却不知哪些才是重中之重。”
“嗯。”
李孜省接受了这个说法,耐心解释,“黄河泥沙太多,每年下来,都会有大量沉积,导致疏通河道的任务变得极其繁重,河堤不堪重负也是经年累月累积的结果。”
张峦点头:“我明白了,这一次水灾过去,等下一次水灾再来,只会比上一次更加严重,因为泥沙淤积得更多,导致河床变得更高,甚至成为陆上悬河?”
“对。”
李孜省重重地点了点头,道,“且黄河水灾以桃花汛居多,这跟其它的大江大河是不一样的,而往往桃花汛时又是北方各地春播时,一时难以征调太多的劳力去河边守护堤坝和进行加高加固处理,这就导致每次的水灾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张峦道:“这倒是,春播时哪家会愿意接受朝廷摊派徭役呢?不但黄河,就算是兴济本地的河流,也会涉及水灾的防治,有时也会大量调拨人手参与……黎民百姓不胜其扰啊!”
李孜省笑道:“那不就得了?谁都想一次性根治,但现实哪里有那么容易?我也在想,要是来瞻你能帮陛下完成这一切的话……”
“啊!?”
张峦大吃一惊,连忙摆手,“李尚书,莫要言笑,在下何德何能?我对于治水等事可说是一窍不通。
“再则说了,先皇时规划那么久,最终不也是无果而终吗?”
李孜省道:“正因为先皇曾派人去实地勘察过,还特意跟我说过这件事,我才会留意,今天也才特意与你商谈。
“情况就是这样,先皇时派去勘察的人,以及他们调查出的结果,还有哪些人是做实事的,哪些人只是混日子的,我这边可说一清二楚。”
“李尚书,你的意思是说……”
张峦越发疑惑不解了,奇怪地看着李孜省。
“来瞻,这件事,最后还是全得靠你才能完成,不是吗?”
李孜省一脸严肃地说道。
“啊?靠我?”
张峦继续懵逼。
李孜省笑道:“来瞻,你有通天的本领,难道就不能推算一下,黄河从哪里入海,以何种方式入海,能安定个几百年?
“只要你把具体的方案给做出来,我帮你找人去具体执行,至于开销等……虽然庞大,但要是地方上真的能做到一次性根治水患,我相信……就连一般百姓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张峦沉吟一下,颔首道:“在下明白了,这重修河道,可以在农闲时节进行,而防灾则必须要在春汛春播时。”
“正是如此!”
李孜省哈哈大笑,确定的同时,又夸奖道:“所以说来瞻你不是不明白,就是不去深思,这不被你一点就透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黄河改道怕是要历经数年,调动的人力和物力的确难以想象,要是真能完成的话,就算不是利在千秋,那也是功在当代吧?”
“对,对。”
张峦心中激动莫名,心想,李孜省这是要送我天大的功劳?
不对!
他要是有本事完成,那为什么不在前朝就替先皇完成?
那先皇对他的信任不就更大了?
这种既耗费钱财,又耗费人力,甚至还需要堪破天机提前找准河道之事……真就不是他李孜省能完成的。
坏了!
差点儿被这老小子给蒙骗了。
张峦心想,难怪他来跟我说这件事呢,原来他并不是想白白送我一场泼天的富贵,而是想从我身上攫取功劳吧?
让我替他成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