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峦来到崇文门内李孜省所赠别院门前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他下马车时,看到一旁的常顺不时搓搓手跺跺脚,不由好奇地问道:“咋的,冷吗?”
“是有点儿。”
常顺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气眼看着渐渐凉了起来。”
张峦皱眉不已,摇头道:“就这还叫冷?你身体不行啊……怕冷以后多穿点儿。”
常顺一听就觉得这老爷很不靠谱。
心想你老人家跟二少爷可差远了,体谅下人方面,或许连大少爷都不如呢。
你可是乘坐马车而来,车厢里遮风避雨,看你这兴冲冲的模样,头上都冒汗了。
而我呢?
在前面赶车吹冷风不说,还顶着绵绵细雨,情况能一样?
不过常顺还是赶紧跟着张峦快步到了门前,正要上前帮忙敲门,张峦已经拿出钥匙来,自己去开门。
“咦,怎上锁了?”
常顺好奇地问道,“这宅子没住人吗?”
张峦瞪了一眼,喝道:“有没有人住,与你何干?这么大的宅院,只有这一个门吗?正门只有本老爷能进出,知道不?”
“呃……您老别生气。”
常顺轻轻地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都怪小的多嘴,抱歉,抱歉!”
“知道多嘴就少说两句,不过常顺啊,今儿本老爷去了哪里,你可不能对外人说,哪怕喝酒吹牛逼的时候也不行。”
张峦警告道。
“这是自然。”
常顺一边回复,一边好奇地打量高墙深宅,嘴上问道,“老爷,您到这里来,有啥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吗?”
“滚滚滚!带着我的话回去……记得到账房那儿支二两银子,当是你的封口费。”张峦吩咐道。
常顺一听,眼睛不由瞪圆,心说还有这种好事?
那以后得多跟你出来几趟,或许这封口费能多赚一点儿。
看在你给钱这么痛快的份儿上,那我就收回之前对你的不好的评价,勉强当你是个好人吧。
张峦随即开门进去。
等人进去后,常顺探头看了一眼,问道:“老爷,要不要带俩侍卫进去?也好保护您周全什么的?”
“不用了!”
张峦说着,回身推开常顺,然后关上大门,然后拉上门闩,呼喝道,“再不走,二两银子没了啊!”
“这就走、这就走!”
常顺可不傻,脚步轻便就下了门前台阶。
有什么比回家拿银子更实在呢?
张峦关好门,绕过照壁,然后欣赏自己的新宅子。
按理说这宅子并不是他的,因为目前还挂在李孜省名下,但以后都可以为他所用,这样哪怕出了事……他完全可以推脱说是李孜省所为,一切与他无关。
都是李孜省太过热情,说要在这儿设宴款待我,我去之前,哪里知道里边有什么?
再说了,大明受贿只算银子,有见过拿迎来送往宴客算事的么?
张峦立在前院假山旁,有些尴尬。
里边似乎有动静,却没人来搭理他,自己就好像个傻子一样,闯入别人家里,连接下来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给老爷您请安了。”
就在张峦打算找个人问问,甚至打算出去把常顺叫回来,让其去找庞顷来带他熟悉下门路时,一名身姿婀娜的女子从月门后走了出来,聘婷来到张峦面前,款款行礼。
张峦看了一眼,心下疑惑,问道:“我们见过吗?”
光看这女子的模样和身材,张峦便不由咽了口口水。
女子不过三十岁左右,明显已非青春少艾,身上带着一股成熟女子特有的风韵,一身宽袍看上去不甚得体,但衣带却非常长,给张峦一种忍不住想上前去拉一把的念头。
容貌身段更是绰约不凡。
女子微笑点头,道:“是的,之前在李东主府宅,奴家曾与老爷您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当时老爷喝多了,且李东主安排要去旁的地方玩乐,所以就没机会与老爷您坐下来把酒言欢。”
张峦好似明白了什么,微微颔首,问道:“你是李孜省的人?”
“是,也不是。”
女子老老实实地道,“乃李老爷赎了妾身的贱籍,从此可以抬头做人。”
张峦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子身上的风情看上去那么令人着迷了。
因为这女人出身风尘,最擅长的就是用外在条件吸引客人,显然这女子正是那群人中的佼佼者,不然凭啥被李孜省看上,并赎买回来呢?
张峦即便心中有少许失望,却还是不由问道:“你在此作甚?”
女子道:“老爷,乃李东主说,将妾身送给老爷您了……难道您不知道吗?”
张峦皱眉:“什么?他把你送给我了?你……不是良家吗?这也能送?”
“妾身虽已脱籍,但感念李东主恩德,本想一辈子都侍奉其左右,奈何李东主一心修道,不好女色,说是会在合适的时候,为妾身挑选良配。”
女子客气解释,“随后便将妾身转赠给了老爷……这也是之前妾身说既是李孜省的人,又不是他的人的原因,现在妾身只属于老爷您!”
“哦?”
张峦没怎么听懂。
心想。
一个良家女子,如何会被人送来送去?
女子道:“老爷或许很奇怪,妾身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其实是这样的,这院子里绝大部分女子均非勾栏出身,她们性子很急,此前的人生从未经历过任何波折,在落罪前甚至都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和贵妇人。”
“呃……那又怎样呢?”
张峦更加迷糊了。
“老爷请进房里,坐下来,喝杯茶再细说。”
女子恭顺地请张峦来到前院小花厅,招呼他坐到了椅子上。
而她则乖巧地立在一旁,双手扣在身前,显得很谦卑,“正因为她们出身尊贵,从未有过迎来送往的心理准备,所以得有专人教导,有专人管教,更要有专人进行惩罚。否则……一切不都乱套了吗?”
张峦瞪大了眼睛,显得很迷糊:“啊?还需要这样?”
女子很好奇,这位大明的国丈,乃是被自己崇拜的李孜省夸到天上去的人物,说话就是这么随意的么?
听上去,看上去,怎都是一副从没见过世面的傻逼样呢?
这世间女子,有谁自甘堕落的,还不是被形势所迫?若不加以约束和教导,她们知道怎么侍奉男人?若相处时一个个都咬牙切齿,破口大骂,还有何乐趣可言?
你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人情世故啊!
女子虽然腹诽不已,但依然笑容满面,殷勤地道:“正是如此,就好像老爷若是要去教坊司,那里的女子都是有人提前悉心教导过的……若是她们刚进教坊司就迎客的话,那无论是规矩,还是行事的态度,都不尽如人意,如何能让光顾的老爷尽兴?那下次,老爷怎还会造访呢?”
“这倒没啥。”
张峦笑呵呵道,“露水夫妻,要那么多讲究作甚?”
女子都快被张峦的话逗笑了,但还是强撑着道:“那……要是这院子里的女人一个个寻死觅活,甚至纷纷投井、悬梁自尽呢?”
“呃……”
张峦一时哑口无言。
“再或是有人抵死不从,甚至奋起一搏,冒犯到老爷,那老爷又该如何自处?”女子继续问道。
张峦继续无语。
他心说,难怪李孜省能轻松拿捏我,原来他是真明白其中的门道啊!
这是不但要送给我女人,还要教会我一种生活方式,让我知道他的重要性,且把我身边一切事情都安排明明白白。
当然李孜省不可能亲自来指导他,所以特别安排了这么个贴心的女管事。
“怎么称呼?”
张峦问道。
“小女子父姓祁,他人都称呼妾身一声祁娘子。”女子回道。
“祁娘子,这称呼好。”
张峦顺口赞了一句,问道,“你来几天了?”
“四天。”
祁娘道,“在这四天内,人相继送到,现在府上除了送来的三十六人外,还有伺候的奴婢二十几人,以及临时请来帮忙的婆子十几人……都是负责日常打扫和做饭的,也有出门采办之人。
“银子用度方面老爷不用担心,李东主预备了足够的银两。未来五年,这里的开销都有专人负责。院子上下,不会有男子进出,老爷是唯一的那个,也请老爷不要在此宴客,因为……需要避讳。”
张峦惊讶地问道:“这么多人?这院子住得下吗?”
祁娘抿嘴一笑,道:“这个院子乃京城难得的五进院,别看前面门脸小,但后边宽得很,亭台楼阁假山湖泊一应俱全,购置下来至今李东主都未曾来过……本来李东主说,可能会有位贵人来,必须以最高规格准备。但现在看来……老爷应该就是那位贵人了。”
张峦闻言不由吸了口凉气。
心说,这不会是李孜省曾经为先皇出宫而精心准备的临时行在吧?不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之地,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宅子存在?
结果皇帝壮年就死了,这院子一下子就没了用处,于是李孜省就直接拿来收买我?
张峦出言问道:“李尚书不是说送来的罪眷拢共不到三十人吗?为什么会是三十六人?”
“是这样。”
祁娘再度解释,“本来说送来的都应该是年过及笄到四旬上下,姿容姣好的,但此番有几人并不在这个范围内,却临时送了过来,或许几日后就会转运走。剩下的人,除了老爷属意留下的几人外,剩下的也会在旬月间悉数送走。”
张峦点头感慨:“果然不一般……不知彭家有几人?”
“十四人。”
祁娘介绍道,“彭家出嫁的女儿大多不算在内,但入门的夫人……皆都落罪。不过有的女婿一家也牵涉到案中,其家眷多被发配到此。”
“看来这官员犯罪,就是以姻亲关系论处,一个连带一窝啊。”张峦释然点头,又问了一句:“那彭夫人在吗?”
祁娘微微颔首:“在。其年岁稍大,但正是因为有她在,李东主才考虑多送几人来……有些事,妾身不好说,得老爷您自行决断。”
彭华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他的夫人也已年过五旬,而张峦如今才四十三岁,本来就不该把这女人送过来。
但李孜省多会办事?
收不收那是你的问题,但不送就是我的不对了。
祁娘道:“为了方便管束,除了几天后要送走的十一人外,剩下二十五人,妾身将这些女子划拨到七个院子分别安置,有一个院子住三人的,也有住四人的,并没有让她们以原先家族的联系而居住,而是穿插安排,就是为防止她们彼此间太过熟悉,商议后做出一些不轨之举。”
“这中间有何讲究?”
张峦孜孜不倦问道。
祁娘点头:“以前有送进教坊司的罪眷,见到家人后羞愤难当而直接悬梁自尽的。眼下也得防备各种意外,不过也非全数打乱,毕竟她们各自都知道对方下落。
“妾身建议,老爷眼下没必要一次见太多人。等老爷逐一见过后,等她们卸下所有防备,甚至是认命后,那一切就……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