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虎山执行押运任务去港岛的这段时间,浭阳县下过两场催生万物的春雨,配上附近绿油油的麦苗,一眼望去,中坪村附近尽是青翠色,路边垂柳的枝条已经挂满柳叶,随春风柔柔的荡着。
不过这种风景,还是他歇了三天之后才有精神看到的,
歇过来的谢虎山吃过早饭之后,蹲在院子里,正用抿铲清理着因为春雨冲刷地面而积了不少淤泥的排水沟。
农村各家院子里的排水沟往往只有半块红砖的宽度和深度,因为尺寸小,所以隔个两三场雨就得清理一次,不然淤泥堵满雨水排不出去,很容易遇到一场大雨就满院积水没处落脚的情况。
奶奶则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休息,左手扶着拐棍,左手挎着个刚刚收拾好的小包袱,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
中坪村有个和奶奶关系很好的老太太,她家孙媳妇今天差不多要生产,对方请奶奶过去帮忙看看,知道奶奶脚小,走路不方便,已经约好了等会儿打发家里人过来陪着奶奶过去,所以奶奶在等接她的人。
严格来说,对方不是请奶奶帮忙接生,在农村,真正帮产妇在家接生的接生婆,一般是得有经验更有精力陪着孕妇耗的四五十多岁的妇女,必须要有足够的精力去陪孕妇熬。
奶奶这种老人,纯粹就是负责陪坐,陪对方等得心焦的家里人说说话,开解开解。
这是中坪这一带的规矩,如果家里女人生孩子,往往除了接生婆,还会请一两个上了年纪,生养过几個孩子,经验丰富的老太太过去坐着聊天。
一是老人会说解心宽的话来缓解孕妇和家人的压力,二是她们自己生儿育女的经验丰富,万一接生婆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老人能在旁边,也能让接生婆有人可以商量,给她出出主意。
已经1979年,广大农村妇女生孩子,绝大多数还是选择在家里生产。
因为去卫生院需要花钱,而在家里接生,只需要送给帮忙接生的人几枚红鸡蛋。
奶奶显然对生儿育女这件事拥有丰富经验,因为谢虎山曾经听大妈有次闲聊说起过,好像大爷谢启茂出生时,奶奶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六爷在外地,奶奶是自己给自己接的生。
“奶,一会儿我把排水沟收拾完,再把茅房的粪起完,就直接去崖口,看看砖厂怎么样了。”谢虎山对奶奶说道:
“所以您回来看我没在家,不用惦记,肯定是我牵着狗和韩老二去崖口了。”
生孩子这种事不会太快,上午去,傍晚之前能回来都算是顺利,所以谢虎山对奶奶说道。
奶奶本来笑吟吟瞧着孙子干活,听到谢虎山说一会儿要去崖口,想了一下,叮嘱谢虎山:
“去的时候替我给桃子父母带好,还有,你记着,大大方方把你路上帮了人家姑娘的事也告诉桃子一声,别不好意思,不能等自己对象从别人嘴里知道你干的事,那是让自己对象在外面丢脸呢,听见没有。”
谢虎山刚才一边挖水渠,一边把路上帮忙开介绍信,带着祝幼君去港岛的事隐去有危险的情节,当成乐子对老人说了一遍,奶奶听完也没什么反应,直到他说要去崖口砖厂,这才提醒谢虎山。
“听见了,奶。”谢虎山答应一声。
奶奶是怕他瞒着桃子,桃子从别人嘴里知道之后,俩人心里产生小疙瘩,虽然当时疙瘩不大,但以后日子还长,这种小疙瘩日积月累之后,总有一天会变成大麻烦。
最好的方法就是从一开始,就别让这种小心结出现。
看到孙子答应,奶奶又笑呵呵说道:“过年的时候,我扯的布料给桃子做了个春天穿的褂子,放在你那包里了,给她捎过去,不如你买的好,那也得告诉她,是奶奶亲手缝的,不准嫌弃。”
“她不嫌弃我嫌弃。”谢虎山直起腰看向奶奶:
“奶,你这心现在已经偏的有点过分了,现在也就是靠我在中间维持您和大妈二婶的脆弱感情,没了我,大妈和二婶得气得把您抬西山喝西北风去。”
孙子孙女春天穿的衣服都没给做,给没过门的孙媳妇做了一身,这老太太,也就是觉得大爷大妈孝顺。
真摊上个脾气暴躁的儿媳妇,比如大秀那种奇葩异人,肯定一言不合就得教老太太认清楚身份,到底谁是奶奶。
等奶奶被人接走去帮忙助产,谢虎山清理排水沟,起粪一直忙到中午才算干完,跑去韩老二家里蹭了一顿午饭,两人这才收拾要带的东西,抱着二喜骑上赵会计的自行车,直奔崖口。
“赵会计刚才送咱俩的时候,我看都快哭了,他为什么会眼含热泪,对我们依依不舍?”韩老二背着个背包,怀里抱着二喜,坐在后托架上,扭头看看已经成为小黑点,却仍然立在原地,目送他们俩的赵会计,对谢虎山问道。
“据我分析,赵会计出现这种症状,有两种可能,第一,是和咱俩有深厚的革命战友情谊,咱俩一走最少好几天,他舍不得咱俩。”谢虎山用力蹬着自行车:
“第二,他跟他这辆自行车有深厚的感情,担心咱俩带条狗骑着它走,回来时人和狗能回来,车散架回不来。”
韩红兵笑着问道:“我就纳闷了,他知道两人一狗要骑着自行车跑七十里地,为啥还能同意把自行车借给你?”
“不是他借的,他多鸡贼,我给他媳妇送了袋味素,他媳妇做主借给我的,等他知道的时候,以后晚了,只赶上最后来来挥手相送。”谢虎山对韩老二说道。
两个人轮流蹬车,从午饭后一直蹬到下午四点多,才总算杀到了崖口,这个时辰,来买砖拉砖的人已经都走了,负责脱坯的工人们看起来也像是忙完了全天的定量,此时正抽烟休息,或者干些翻动砖坯,打磨毛刺的轻巧活计。
只剩下十几个工人还在装窑,看起来也快要装完,马三儿正站在窑顶有模有样的检查工人装窑时的码放是否整齐,不时开口提醒工人给窑顶留出足够的空间。
“咻”谢虎山跳下自行车,用力吹响口哨!
大黑没有第一时间出现,但其他几条狗出现的颇为神速,老猛,大喜,马三,吴栓子,王冲等狗看到谢虎山和韩红兵,顿时全都抛下手里的活朝两人蜂拥而来。
“同志们……”谢虎山刚开口说一声同志们,自己就被大喜后后面扭住双手,马三儿动作迅速的摸索着谢虎山身上的所有口袋,不过片刻,烟,打火机就被翻走。
两人的搜身速度让他觉得自己喊同志们好像不太贴切,更像是两个军统特务遇到他一个自投罗网的地下党。
旁边韩红兵也被搜刮了一个干净。
等所有人嘴里都叼上了外国烟,又开始把两人的打火机拿在手里轮流把玩,啧啧出声。
只有老猛,嘴里咬着谢虎山递给他的巧克力板儿,蹲下身子打量着谢虎山带来的二喜,看一会儿狗,又抬头瞧瞧人群中正叼着烟搓打火机的陈大喜,对谢虎山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谢司令,大喜咋跟这狗长的差不多呢?”
其他几人刚才没注意狗,此时听到老猛的话,纷纷把目光投过来,陈大喜拿着打火机,专注点烟,嘴里不满的说道:
“老猛,你要是不会说话就憋……”
“卧槽!”马三儿的声音。
“卧槽!大喜这是伱兄弟?”吴栓子的声音。
“卧槽!大喜你家是不是有啥人对狗干过啥不人揍的事?”王冲的声音。
其他几个民兵听到老猛的话,都看向了狗,结果马上给出了震惊的回应。
陈大喜此时也发现了问题,蹲在二喜面前打量半天,表情纠结,最后忽然一咬牙,对谢虎山说道:
“这狗一看就他妈是我们老陈家的狗!”
其他人连同老猛在内,此时都纷纷点头,显然认同大喜的话。
绝对是,谁说不是那都是昧着良心撒谎。
马三儿故意坏笑的说道:“给这狗的头上套个黑头套,再挡住狗身子,只露一张脸,看起来能比大喜还像个人。”
听到这番夸奖,陈大喜抄起铁锹追着马三儿一顿猛拍,等马三儿服软之后,才扛着铁锹回来重新打量这条狗,转了半天花花肠子才开口对谢虎山说道:
“谢司令,你这狗肯定偷来的,被偷的肯定姓陈,是我们本家,这样吧,乡里乡亲的,你把这狗给我,回头我打听打听哪个亲戚丢的,帮你还回去。”
谢虎山瞪着陈大喜:“你放屁,想抢老子的狗门也没有!这是人家外国友人送给我,展示两国友谊的狗!”
“正经外国狗!还你家的,这是白皮狗,和白皮老外一个色,你瞧瞧你那脸色,跟二喜是一个色吗?这是老子给大黑带回来的。”
大喜反应难得聪明一次,居然反问谢虎山:
“外国友人就没有姓陈的人了?”
正在这会儿,大黑总算跑回来了,一身的皮毛上沾了不少草屑,比谢虎山走时又瘦了些,一看就他娘没闲着。
大黑亲昵的在谢虎山,韩红兵两人的腿边摇着尾巴转圈示好,那张狗脸的表情甚至不用翻译,就能让人看懂,它是在庆祝跟着谢虎山有吃有喝的好日子又回来了。
奈何二喜对大黑也没啥一见钟情的表现,狗脸上对大黑满是嫌弃。
“我就说这狗太磕碜,大黑看不上,它要喜欢二喜这模样,早就追着大喜骑了。”韩红兵在旁边看到两条狗虽然没掐架,但二喜对大黑没什么反应之后,朝谢虎山幸灾乐祸的说道。
谢虎山帮大黑清理着皮毛上的草屑,不死心的对旁边的二喜介绍道:
“二喜,这是大黑,那绝对是狗中君子,你别看它现在瘦的跟细狗一样,这都是因为我不在,他们不好好照顾大黑,把它饿瘦了,等我给它弄点好的补一补,它指定不是这副肾亏样!”
“你看看它,看看,万一多看几眼能顺眼呢?”
可是无论谢虎山怎么对二喜夸奖大黑,二喜都仍然保持那副资本主义贵妇的德行,看都不看大黑。
倒是这边的大黑,已经从与谢虎山,韩红兵两人重逢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注意到了这条白狗,慢慢朝着二喜身边走过去,围着对方转圈,同时不断用鼻子嗅着。
二喜一旦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大黑马上就走远些,然后重新慢慢靠近。
“有门儿,有门儿!”谢虎山看到大黑的反应,对几个人说道:
“大黑对二喜有点意思,这不准备慢慢凑过来套套交情吗,大黑通人性,面对这种跨越千里的爱情,那肯定……”
谢虎山还在说着话,那边大黑已经重新定义了什么叫做跨越千里的爱情。
狗日的那叫给谢虎山露脸,那叫一个不是玩意,趁着谢虎山说话吸引了二喜注意力的空当,大黑抓住机会就趴在二喜身后准备开始运动,连人都不避……
二喜再反应过来想跑已经晚了,它嘴里发出驱赶的低吼,此时大黑则没有了刚才那种小心翼翼试探的德行,听到二喜的低吼,在背后张嘴对着二喜身上哐哧就是一口,森森犬齿咬的二喜惨叫出声,连咬几口,二喜吃痛不再挣扎之后,大黑就开始专注忙活造狗。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看傻了,谢虎山瞧着大黑,他还寻思让俩狗培养培养感情呢,大黑这他妈好像属于犯罪吧?
港岛公安局长要是看到他的爱犬被乡下土狗欺负,血压多少不太清楚,但谢虎山估计对方高低得派出警队精锐来浭阳县掏自己,把他想办法弄去港岛审判,争取恢复死刑,吊死自己出气。
“你他妈……要不人家崖口的人骂你狗中刘金锁!这么瘦也没人心疼你!你是真不是个东西!老子让你开洋荤,不是这么开的!”谢虎山气得给大黑屁股上踢了一下:
“我寻思给你整个两条狗的港岛爱情故事,你他娘是真给我露脸,爱情故事给我演成犯罪实录。”
感情崖口这边遍地的媳妇,大黑都是靠这种手段霸占的?
骂了一会儿大黑,留下一群坏小子在旁边抽着烟看配狗,谢虎山自己则拎着背包朝办公室走去,刚才外面这伙人闹哄哄说笑半天,都没看见韩红贞走出来。
等推开办公室的门,谢虎山才发现,小寡妇韩红贞居然已经开始学会拨弄算盘了,此时正像模像样的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摆着算盘和账本。
不过她并没有去碰账本和算盘,而是手托着下巴,用一双丹凤眼呆呆瞧着进门的谢虎山出神。
看对方那目光,谢虎山就知道她压根就没有打量自己,而是脑子里在琢磨事儿呢。
谢虎山把背包放下,拉了把凳子坐在韩红贞对面,用手在韩红贞面前晃了一下,好奇的问道:“四儿副组长,想啥呢?”
“你啥时候回来的?”韩红贞回过神来,看向谢虎山,眼神中满是惊喜。
谢虎山取出香烟叼在嘴里,语气嫌弃的说道:
“我也就是缺人,但凡老猛的心智能达到十二岁,我都让他当副组长,这反应能力,我要不晃一下,你到明天也想不起来问我啥时候回来的。”
“我正琢磨业务呢。”韩红贞听到谢虎山的调侃,嘴里解释道。
谢虎山一副大吃一惊的德行:“快,快快快,说来听听,让我开开眼。”
“你说要是能一直买到便宜的煤,咱们是不是也改烧红砖?”韩红贞没嫌弃谢虎山的语气,而是对谢虎山一本正经问出了一个问题。
“你能买到?”谢虎山收起玩笑的表情,微微皱眉。
“嗯。”韩红贞对谢虎山点点头:
“今天有人来砖厂问咱们要不要煤,还说价便宜,保证能长期,稳定的给咱们送煤。”
“不烧红砖。”听到韩红贞的话,谢虎山干脆的说道。
韩红贞听到谢虎山的答案,也认同的点点头:
“我刚才也在琢磨这事,烧红砖虽然挣得多,产出快,可是用不了这么多人,搬回咱大队的地头就行,人家灵官营公社的领导们肯定不同意,说好一帮一扶贫,总不能半截跑了吧。”
谢虎山拿起桌上的一本账本随手翻看着,嘴里说道:
“我不是因为这个理由不同意,我是觉得你刚才说的这件事不太靠谱,有点像是骗子准备骗人。”
韩红贞听到谢虎山一句话就怀疑对方是骗子,开口解释道:
“骗子?不太可能吧,对方是咱们县一个工厂负责采购还是供销的干部,一直负责帮工厂采购煤炭,他说他们工厂今年煤炭指标有点多,自己厂内用不了这么多,有大量结余,所以出来找找门路,看看农村各地的小砖窑小砖厂是不是能帮忙消化一部分,价格也便宜,主要是为了完成今年调拨采购指标,如果今年的煤炭指标用不完,明年国家就下调。”
“是不是还能跟你说,送你一批先烧着看看,觉得煤的品质好之后再付钱?”谢虎山放下账本,看向韩红贞问道。
韩红贞对谢虎山点点头,疑惑的问道:“哎你刚回来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