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到尾把谢虎山在港岛,包括回来之后去见焦鹏的事都听了一遍之后,杨利民端起酒碗喝了一小口酒,沉默了足有大半支烟的功夫,才看向谢虎山,皱着眉连续开口发问:
“这事办得不对,你当县里没见过钱?这点钱就想跟县里要求承包土方工程?”
“你自己都能算清楚这笔账,知道土方挣钱,县里会不知道?”
“你没想过为什么那些大队的劳动产出效率低,县里还要坚持给他们,而不是给中坪?”
谢虎山低头喝酒:“我一个农民,不想知道,我就知道我们中坪的人肯定能干好这活儿。”
“放屁,你不说不是不知道,是你自己都知道理亏。”杨利民盯着谢虎山:
“因为那些大队穷,不让他们通过土方挣点钱,他们吃不饱,因为中坪是丰收大队,这个活不给中坪,中坪也能吃饱,就这么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会不明白。”
谢虎山打了个酒嗝:
“老杨,你这话叫不讲理,中坪的人如果去干这活,一天效率要比现在那些大队的人高出不少,噢,就因为他们穷,哪怕干得不好,也得让他们干,我们中坪有能力干得好,也不让我们干?这讲理吗?”
“国家分给中坪大队五千亩良田的时候,给他们那些大队人均才几分地的时候,你们中坪的百姓怎么没考虑过,国家是不是分地分的不讲道理,不够公平?”杨利民马上就说道:
“为自己所在生产队里争取利益,也没有伱这么争取的。”
“我还得管其他大队是不是吃得饱?”谢虎山不满意的说道:“自己不动脑子,指望别人怜悯放他们一马,哪那么多好人?”
看谢虎山语气里有些不服气,杨利民也不恼火,笑了起来:
“行,咱们不讨论好人坏人的问题,从这件事分析,你小子想的太简单了,政府工作可不是生产队劳动,你以为让焦副局长明面有十万块,背后再安排一批高档洋货,就能无往不利。”
“是,这事按照你这么计划,我估计有七成可能性,焦副局长短期内能升一升,土方工程也会被你抢过来,但你没想过长期吗?”
“焦副局长会很被动,哪怕他没收你任何好处,一切是从公心出发,他替你出面抢了其他大队赖以生存的活计,如果出了问题,扣上一個自由主义或者资本主义的帽子,他就完了。”
“你少吓唬我,我又不是不认字,报纸上都写了,三中全会的会议精神,国家接下来明显是……”谢虎山对杨利民的危言耸听语气不屑的驳斥道。
杨利民加快语速打断谢虎山:
“如果焦鹏这么干,只会让咱县广大群众和一些思想保守的老党员,老干部对上面提出的开放产生不理解甚至厌恶!”
“如果开放就是可以打着为生产队的名义不择手段掠夺其他生产队手中的利益,如果有一天,一个比你更懂玩这套把戏的聪明人用同样的方式掠走你为中坪村做的一切,你还会想要这开放吗?”
谢虎山看向杨利民,无语的说道:“老杨,你别给我整忧国忧民这套,我就一句话,你能想到的,焦副局长会想不到?”
老焦那也是在县畜牧局当副局长的人,正儿八经排名第三,小白脸想得到,人家副局长能想不到?
“我觉得焦副局长未必能想到,因为焦副局长是专业技术出身,考虑问题更习惯会从他更直观的角度,就好像治病,他觉得这种治疗方式非常有效,自然就会下意识觉得先用这种方式救治。”杨利民对谢虎山说道:
“我从毕业之后,就在县委办公室端茶倒水写文件,成天跟县里那些领导们身后,翻遍了他们的开会记录,属于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不敢说自己能跟领导一样更全面的考虑问题,但总会下意识去按照他们的思考方式去尝试分析。”
看到谢虎山夹菜喝酒,就是不接话,杨利民知道这家伙心里还不服,继续说道:
“土方工程现在劳动产出效率不高,换了中坪的人,产出变高,可以算是焦副局长的功劳,今年他得到赞誉,明年开春青黄不接,那些没了土方工程活计干的大队家里没粮食,县里如果让焦副局长去解决,你想过吗,焦副局长想过吗?”
“我把人心想的再阴暗些,举个例子,如果县里刚好有哪位领导是那几个大队出来的,对焦副局长做的这件事心有不满,明年暗中推波助澜,让几个大队的群众去县委大院闹一闹,怎么办,你想过吗,焦副局长想过吗?”
“你从港岛计划带回来的十万块,也就让焦副局长临时升个官,之后呢?土方为了安抚民情,继续交给那些大队,焦副局长运气好的话,档案上被记一笔,在那个你硬抬他上去的级别一直坐到退休,要是运气不好呢?全县通报批评是他,丢官去职也是他,他一个兽医专业的技术干部考虑过吗?你都考虑过吗?”
“这些问题是因为你自诩看懂报纸,一句三中全会开完了就真能解释清楚的吗?”
“你以为这是让焦副局长帮你偷大粪呢,大伙能当成个玩笑,笑骂一句刁民就轻轻放过?”
瞧着谢虎山一直沉默,杨利民哼了一声:
“我知道你肯定有话能拿出来怼我,你可能会说,大不了那个港商明年再冒出来支援焦鹏一下子,看在这个关系,县里也不会为难焦鹏。”
“那我告诉你,我要是那个对焦鹏不满的人,会怎么干。”
“就算焦鹏的确有本事,能让你那个什么叫曹天宝的大哥明年再拿十万,可是你曹天宝敢拿出来吗?”
“占便宜尝到甜头的口子一旦打开,我能让第二天全县其他生产大队都跟着闹起来,到那时,你焦鹏和你背后的港商还掏的起吗?掏的起,我就一口气掏空你!”
“如果掏不起,民情怎么压服?”
“推谁出来承担责任平息民怨?”
“这是政治,你以为闹着玩呢?幼稚!”
谢虎山呼吸有些粗重,杨利民训自己不算冤,这家伙看待问题的角度确实很高,很全面。
看到谢虎山被自己怼的哑口无言,杨利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用手抹了下嘴,瞪着谢虎山骂道:
“我他娘看你小子是飘了,去趟港岛回来都他妈敢给我当老舅了!你他妈得管我叫老舅!”
“还给我媳妇送个什么化妆品,送我瓶酒和雪茄,动不动威胁我拿回去,没老子,你要这么干,最多三年,你小子就是在全县公审大会挨枪子的下场!”
“过分了啊,老杨,你喊我老舅,我好歹还有跟马大姐的交情当依据,你不能凭空当我舅啊。”谢虎山叹口气,小声对杨利民的倒反天罡表示了一下不满。
杨利民看到谢虎山服软,此时乜斜着打量对方,笑着开口:
“我问你,太平庄公社农机站副站长寇东汉是你什么人?”
“我大舅。”谢虎山听杨利民说起自己大舅,疑惑的说道。
杨利民挺了挺胸,倨傲的扬起下巴,用下巴看人:
“前不久他和其他公社农机站的干部一起来咱们中坪农机站考察,魏站长喊我过去一起招待吃饭,我俩平辈论交喝的酒,他是你大舅,我是谁?”
“爱谁谁,你他妈再吓唬我?”谢虎山看这小白脸居然还蹬鼻子上脸,趁机给他自己长辈分不说,还敢在自己面前得瑟,气得都准备掀桌子了,他用手一拍桌面:
“姓杨的,我喊你来吃饭是为了让你把我唬得跟三孙子一样?”
“赶紧说,老子十万块钱怎么才能不坑焦鹏,怎么不打水漂!你要没主意,就痛快告诉我,我好去找韩老狗,让他随时准备带领大伙去县里把钱抢回来!”
杨利民一看谢虎山到这时候还敢跟自己蹦跶,也一拍桌子瞪起了眼:
“去!有本事你让韩书记带大伙去啊!坑完焦鹏,还要坑韩书记,你敢吗?不叫老舅,你自己想辙去!”
他一眼就看出谢虎山在那强撑着,心里早被自己一番话说的打鼓,就是嘴硬。
“你看你,你也是太激动,我是农民,没礼貌是应该的,你不能跟我一样态度这么恶劣,还是得注意影响……”谢虎山拿起酒瓶,把最后一点儿酒倒进杨利民的酒碗,又乖巧的取出香烟递给杨利民:
“那什么,老舅,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捏?”
没办法,老杨这王八艹的说的话有道理啊,脑袋瓜子看问题很全面,尤其研究官场那点事儿。
怪不得他媳妇给他偷酒,他丈母娘给他洗衣服呢。
杨利民叼着烟,等谢虎山毕恭毕敬帮自己点燃之后,哈哈笑了起来,谢虎山磨着牙齿坐回原位,脸上挂着假笑:
“你就说这事怎么办吧,你想好了,这事办好了你是老舅,办不好,老舅让你知道知道我在港岛是怎么收拾会道门余孽的,我弄死你。”
“你呀,其实就是觉悟不够高,看起来大公无私,实际上藏着一股小家子气的私心,咱们大队的人也许能让你蒙蔽,但县里领导到时候一眼就看出来,你小子公心下面藏的屁股穿什么色的裤衩。”杨利民对谢虎山说道:
“如果人家能看出来,你还在人家面前玩这套,说你是小资没毛病吧?”
要是说投机取巧,杨利民自问不如谢虎山,这小子的脑袋瓜子鬼点子多,可是这小子不懂县里局势,还试图让焦鹏一个主抓专业的人去替他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从县里攫取利益。
现在县里对三中全会的精神正出于一种矛盾状态,这时候推焦鹏卷进去,短期内能压一下,明年没了土方工程的大队一闹,怎么办?
他吐出一口烟雾,看向谢虎山:
“想要用钱跟县里买好处,大大方方跟县里提,焦副局长还是可以继续打点,但不能替你去抢,你小子得拿出当初策划卖卤煮,办砖厂,办家具厂那种计划,让焦副局长拿着帮你去跑。”
“只要不涉及其他大队的农民利益,又能让中坪发展更好,自己还能收获政绩,这种好事,除非县里的领导们集体脑子缺弦儿,不然怎么可能不支持你?”
“手里明明已经抓着白面馒头,非要去抢邻居的杂合面窝头!这种看似公平竞争的掠夺,实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初级思维,你小子就是得入党,好好学习学习什么叫社会主义。”
谢虎山咂咂嘴,琢磨着杨利民说的话,嘴里答应着:“入党就算了,觉悟有待提高,我明白你意思了,那其实就是让我换一招,改薅县里其他阶级的羊毛,对吧,不薅穷人,改薅领导和国营企业……这事我也计划过,算是如果土方实在没得手的备选方案。”
“你看啊,还让焦副局长干这件事,但是不去搞土方了,用十万块当鱼饵,从那些不在乎蝇头小利的国营企业手里钓一批好处,再从县里要点儿政策……我当初为啥备选呢,就是因为这么干,赚钱慢点儿,而且负责人太累,但按你的说法,这么做稳妥,那就稳妥点儿。”
杨利民无语的看向谢虎山,自己让这犊子重视的话,他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自己说了一大堆话,他总结完就他娘剩下一句话,县里不让他欺负人薅穷人的羊毛,得考虑换个对象名正言顺的薅。
其实最终确实也是这么个意思,但不能说的跟谢虎山这么难听。
看到谢虎山想明白之后,杨利民觉得火候到了,慢慢缓和神色,引导性发问:
“所以当初你考虑过,如果土方工程县里不给你,你的备选方案是什么吗?”
“考虑了,就和你说的这套差不多,如果土方实在没戏,我准备让焦副局长和县里几家国营钢铁企业拉一拉交情,低价买些他们的旧设备,帮中坪生产大队操办个小型冷轧钢厂,我当厂长。”
杨利民给了谢虎山一个鼓励的眼神,不过同时又给出另一个问题:
“可是你就算让焦副局长给你低价搞来几台小型轧钢机,开起了钢厂,在现有计划经济体制下,钢铁这种重要物资,国家也不可能拨给你一个队办企业,你有机器没有物资,怎么办厂?”
谢虎山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张口就对杨利民说道:
“代加工啊,给那些国营企业做做思想工作,让他们把瞧不上的蚊子肉,那些数量不多的零碎代加工订单转给咱们。”
杨利民心里一松,谢虎山这犊子,只要不让他弄险参与不该参与的,单纯说做买卖挣钱,脑子转的飞快。
大多数公社为什么从来不敢想开办钢厂这种企业,就是因为没有调拨物资,正常的思路都是有机器,有物资才能把工厂开起来,所以不是开办之前就确实能搞到钢铁原材料,没有哪个公社敢开钢铁加工厂。
而这犊子就能想到不要物资,代加工,挣加工费,先进入行业再说。
谢虎山看向杨利民:“我这次没抢穷人的饭碗,而是吃人家的残羹剩饭,不算资本家思维了吧?”
“那我过几天去帮你和焦副局长说说这事。”杨利民满意的点点头,夹着烟说道。
谢虎山举起酒碗:“还得是老杨你啊,我先干为敬。”
说着话把酒碗朝嘴边送去,准备一饮而尽。
老杨讲义气,把方方面面的利弊都给自己掰开揉碎说了一遍,这杯酒敬他是应该的。
老杨端着酒碗碰完,看着谢虎山喝酒,嘴里说道:
“外甥啊,你这脑袋瓜子当厂长也合适,最主要公社也能各方面给与支持,你看,正好公社玻璃厂经营不善,一直要黄,看看如果你让焦副局长跟县里表态要搞轧钢厂,是不是顺便能把玻璃厂……”
“噗”谢虎山刚送进嘴里的酒直接化为水雾喷了出来!
“我艹你个缺了大德的操蛋四眼羊!把酒给我放下!”他朝杨利民气急败坏的骂道:
“你他妈抓紧让你媳妇把化妆品给我还回来,酒和雪茄也给我留下!”
太他妈不是人了,杨利民这个小白脸在前面跟他叨逼叨叨逼叨说了那么多大义凛然的话,又是资本家思维,又是掠夺农民,又是老焦容易玩完,唬得他一愣一愣,负罪感都冒出来了,结果最后老杨没憋住,这王八艹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亏他谢虎山一直当杨利民是纯粹替他考虑,没有一点儿其他心思。
分明是想替公社分一杯羹吃吃,还想让他替公社把挠头的玻璃厂问题一块解决掉。
“我让你悬崖勒马,救你一命,一盒雪茄一瓶酒算多吗?”杨利民嘿嘿笑着对恼羞成怒的谢虎山说道。
谢虎山用手指点着杨利民:
“行,跟兄弟动心眼儿,先用政治的大帽子吓唬我,然后拿我当牲口,给我套缰绳,最后还想让我说谢谢,逼急了我,老子不干了,我拿十万块让老焦给我换个城里户口,这总行吧,我带我奶离你们远点儿!”
“哎,你还别说,真提醒我了,这的确是个问题,得防着你小子突然犯脾气,撂摊子走人。”杨利民听到谢虎山开玩笑的话,忽然收起笑容,很认真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