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吕媛和马大姐下午还要搭长途汽车回去,并不会住在中坪公社,谢虎山立马告辞回家,把宝贵时间留给人家小两口互诉衷肠。
只是临走时告诉杨利民晚上去家里吃饭。
本来谢虎山想悄悄回家进屋,给奶奶个惊喜。
哪成想他慢慢推开自家院门,就看到奶奶,大妈陈春香,二婶周红梅都在院里站着,背对着院门,仰着头笑着看向自家堂屋的方向。
他只能把狗拴在旁边,随后主动大声开口:“奶,大妈,二婶,我回来了!”
“哎呦!虎三儿真回来了!”大妈转过身看向小一个月不见人的侄子谢虎山,神情激动的说道:
“你奶都快成半仙了!刚才堂屋响起了几声鸟叫,我出来一看,是去年秋天飞走的燕子又回咱家来了,你奶和你二婶这才都走出来跟我一起瞧燕子。”
二婶周红梅看向谢虎山,脸上也全都是笑,她和谢虎山没什么矛盾,甚至老太太跟谢虎山一块过,不用自己天天伺候,对周红梅而言,简直是帮了自己的忙。
更何况如今她被侄子安排接手了卤煮摊,每天都有工分进账,丈夫农闲的时候都没有工分,这让她的家庭地位和底气高出不少。
她瞧着谢虎山一直很顺眼,其实丈夫谢启丰总瞧着侄子不满意,也不是真因为侄子,他是因为老太太,又不敢跟自己亲妈生气,只能故意给侄子脸色。
此时看到谢虎山,二婶也顺着大妈说的话继续笑着说道:
“你奶出来看见咱家燕子修窝,说咱家的燕子都飞回来了,虎山这两天也该回来了,哪成想这话说完还没一袋烟的功夫,你就回来了。”
谢虎山抬头看向堂屋的房檐下,果然,空了一整个冬天的燕窝内,一对燕子正站在窝内,朝外探头探脑啾啾叫着,似乎刚刚结束了漫长的旅途,此时互相依偎着休息的同时,观察家里与去年比起来有什么变化。
他不知道这对燕子是不是去年飞走那一对,但对农村人而言,每年进家的燕子,都必须是去年那一对。
孩子敢对此有疑问,大人必然会把孩子严厉批评一顿。
哪怕距离最初搭窝已经过去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明知道不可能,但他们还会固执的把它们当成最初选择自己家筑巢的那一对。
而且在农村,没人会嫌弃燕子在自家房檐或者堂屋房梁上搭窝筑巢,也不会觉得它们吵,甚至大伙盖了新房,都盼着燕子能去自己家搭窝。
毕竟农村有句老话,夜猫不进无病家,燕子只落富贵第。
奶奶打量着谢虎山穿着的那身深蓝色运动装,又看看谢虎山的脸色,满是皱纹堆叠的脸上遍布笑意:
“自己都吃不好,瘦了一圈,还能有心情不知道从哪牵条狗回来,要不说小子长得慢呢,大人谁能干出这事儿。”
几个人进了屋,谢虎山先把四百块钱的补助款交给奶奶,又取出洋货交给大妈和二婶。
看着奶奶和大妈,二婶好奇的打量着那些廉价洋货,谢虎山打了個哈欠:
“你们慢慢看,我睡觉去了,晚上我喊了老杨过来吃饭。”
这句话说完,谢虎山就回了自己那屋炕上,没两分钟就响起了鼾声,走了小一个月,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全家都没人去打扰谢虎山,这一觉,谢虎山从午后一直睡到大秀放学回家才醒过来。
其实也不是他主动醒来,是被韩老三喊起来的。
大秀跟做贼一样牵着二喜,示意韩老三跟她一起放慢脚步走进谢虎山的西屋,故意用很小的声音对打着呼噜的谢虎山说道:
“哥,这大白狗给我吧,你要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牵我家去了啊,韩老三在场能作证,伱不能反悔。”
韩老三是放学回家之后,看到自己二哥回来了,又从韩老二口中得知谢虎山带回来一条大白狗,特意跑过来参观。
此时他正大着胆子摸二喜的皮毛,忽然就听到自己在大秀的话里变成了证人。
韩老三又不是傻子,大秀明显是要偷谢虎山带回来的这条狗,偷就偷呗,还想强行让自己替她作证?
做梦呢?
谢虎山可能不舍得揍他妹妹,但他肯定能想出一百个主意收拾自己这个同谋。
所以听到大秀要拉自己下水作伪证,韩老三虽然不敢正面忤逆大秀,但也不敢得罪谢虎山,他情急之下选择迂回出击,一边对大秀肯定的点点头,然后下一秒放开嗓门喊道:
“大秀,你放心,我肯定帮你作证!这狗是三哥自愿送你的!”
这一嗓子,让谢虎山在梦中惊醒,整个人坐起来,双眼无神的看向两人,满是睡意的对大秀开口骂道:“把狗给我放下!祸害完大黑还要祸害它媳妇?”
看到谢虎山坐起来,韩老三松了一口气,转身还想对大秀装傻充愣,本来都准备牵着狗回自己家的大秀,此刻杀气已经遍布整张脸。
还没等韩老三开口辩解,自知偷不走二喜的大秀已经松开牵着狗绳,薅狗一样薅着韩老三的衣领朝屋外面走去,韩老三两只手扒着门框,朝谢虎山求援:
“三哥!看我把你喊起来的份上,救我,救救我……”
谢虎山还没睡醒,有些茫然的看着大秀和韩老三,就是他没醒过来的这几秒钟,导致错过了对韩老三的最佳救援时间。
韩老三被拖去了院子里,随后外面响起了大妈对大秀发出的怒斥声,大秀拳头擂在韩老三后背发出的闷响,以及韩老三发出的惨叫声。
谢虎山彻底醒过来之后,下地穿上鞋,绕过大秀对韩老三的施暴现场,走出家门口打量着中坪村。
已经是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袅袅炊烟,收工的男人们扛着农具,唱着跑调但粗犷豪放的革命歌曲,沿着崎岖不平的土道朝着家中走去,夕阳把一切涂抹成了金黄色。
看了七天的高楼大厦,谢虎山居然觉得中坪村看起来更顺眼。
“咻”他把手指放在嘴里衔着,用力吹了一声口哨,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得到大黑的回应,愣了老半天才想起来,大黑好像跟老猛,韩红贞,马三儿,大喜等人一起留在崖口呢,也不知道最近累没累瘦。
直到天都擦黑,杨利民才骑着自行车,用饭盒装着公社食堂打来的两样大锅菜,包里揣着一瓶西凤酒姗姗来迟。
奶奶已经吃完饭,此时正由大妈二婶一起陪着,翻看着谢虎山带回来的洋货,杨利民和奶奶等人打过招呼之后,才和谢虎山回了西屋支起炕桌开始喝酒聊天。
“你这职务,都已经有人给你送这么好的酒了?”谢虎山看了眼西凤酒瓶,对杨利民打趣道。
西凤酒在浭阳县一带那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好酒,全国各大品牌白酒,在浭阳县只有三个品牌最有知名度,公认最好的酒是茅台,其次就是并列第二的西凤和汾酒。
其他牌子没有知名度,卖不过本地的尧山大曲。
杨利民拧开瓶盖,把酒香四溢的白酒倒了两碗:
“我爸我妈特意托人买了两瓶,之前让我正式登门时拎去送给我老丈人,结果订完婚之后,我媳妇又给我拿回来了,跟尹书记他们喝了一瓶,还剩一瓶。”
“我是不是该夸你有做策反之类情报工作的潜质。”谢虎山笑着调侃道:
“人家养了二十多年的姑娘,为了你,都开始吃里扒外了。”
“你下午送我媳妇那个装着雪花膏,口红,眉笔,香水之类的小包,应该挺贵的吧?”杨利民分了一碗酒放到谢虎山面前,嘴里问道。
谢虎山送的那个化妆包,吕媛得到他的点头同意之后,最终收下了,简直可以用爱不释手来形容,走时对自己一点儿都不留恋,急着回制药厂跟女同事去显摆。
谢虎山叼着香烟,从身后的被窝里拿出一瓶人头马白兰地,摆在桌上:
“不如这两样值钱,港岛这几年最出名的洋酒,人头马路易十三,号称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法国戴高乐每年圣诞节都喝这种酒,我从一个大明星开的夜总会里得来的。”
杨利民好奇的拿起造型精致的酒瓶在手里观赏,谢虎山已经又取出一盒雪茄摆在桌上:
“还有这个,是那大明星他妈送给我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常抽的雪茄,反正我自己舍不得掏钱买这两样玩意儿。”
“真的假的?”杨利民听到谢虎山的话,吓了一跳,赶紧把酒瓶拿稳,唯恐不小心摔碎。
自己一个基层干部,居然能跟戴高乐,丘吉尔享受同等待遇?
“我对你不错吧,老杨,特意千里迢迢给你背回来的,你不得敬老舅一杯?”谢虎山端起酒碗,要和杨利民喝一口。
杨利民没有碰酒碗,而是准备打开那瓶路易十三:
“那还喝什么西凤,尝尝戴高乐喝的酒什么味道?”
“卧槽,你也不问问价,上来就开瓶?你当这是咱公社花五毛钱能喝死自己的路边倒呢?”谢虎山连忙拦住他:
“收起来,收起来,回公社摆办公室里,留着得瑟用,你今天喝完了,我搁啥展示老舅对外甥的交情,以后我出去吹牛,能跟人说,给杨利民送过重礼,不相信去他办公室看。”
“谁能信呐?你在村里吹牛,大伙都未必知道戴高乐,丘吉尔是谁。”杨利民把东西放旁边,端起酒碗跟谢虎山碰了下,喝了一口:
“钱都花没了?”
“没有啊,四百块钱押运补助给我奶了。”谢虎山对杨利民说道。
杨利民一愣:“你一分钱没花,这些洋货哪来的?”
“咳咳……”谢虎山递给杨利民一支香烟,清清嗓音,笑着说道:“老子去城里下馆子从来不给钱……”
“韩老二你俩去港岛劫道了……不太可能……”杨利民接过香烟,眼睛打量着谢虎山:
“我现在对咱们中坪人已经有了一部分了解,劫道这事不占理,你俩多半不能这么干,按你那个刁民做派……”
“带着韩老二劫富济贫了吧,政府参考资料上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介绍说,资本主义社会还存在很多诸如黑帮,妓女,贩毒,赌博等等旧社会流毒,你小子要是遇到了,肯定憋不住,得打它们的主意。”
“没劫,犯大错误的事我肯定不能干,就是跟那边的人做了点小买卖,撑死了算是投机倒把,搁咱们公社,也就是批评几句的下场。”谢虎山对杨利民说道。
杨利民嘿的一笑:“小买卖?又是戴高乐,又是丘吉尔,还有什么大明星,吹牛忘了给自己找补,吹漏了吧,这三个人加一块,你小子就不可能是单纯的投机倒把。”
“换下一话题,我给你聊点儿积极向上的,韩老二和我,我俩路上救了两个姑娘,这觉悟行吧?”谢虎山赶紧转移了话题,聊起了路上遇到祝幼君的经历。
直到两个人把一瓶酒喝进去大半,看到杨利民酒至微醺,谢虎山估计他有酒壮胆,不至于吓尿裤子之后,这才说道:
“老杨,我拜托你件事啊?”
“什么事?”杨利民夹了口菜,送进嘴里,有些不解的看向谢虎山。
这犊子出去一趟学会礼貌了?跟自己这么客气?
谢虎山帮杨利民倒着酒,嘴里问道:“你认识县畜牧局焦鹏焦副局长吗?”
“之前在县里见过一面,不是很熟悉。”杨利民听到谢虎山向自己问起焦鹏,语气愈发疑惑:
“县畜牧局焦副局长,你应该比我熟,你押运不就是谢站长通过他帮你办的吗?有事你也该通过谢站长联系啊,他和焦副局长关系非同一般。”
谢虎山认同的点点头:“我大爷肯定和焦副局长关系好,但这事不能指望他,他得吓死。”
“那你也别指望我,我胆子也小,我也不想知道你干啥了,吃完饭我就回宿舍睡觉。”杨利民马上一副不用告诉我的语气对谢虎山说道。
谢虎山眼睛瞪了起来:
“姓杨的,香奈儿的化妆套装你替你媳妇收了,你自己刚才还收了我的酒和雪茄,结果收完不肯帮我忙?那按规矩,你现在把你媳妇喊来,让她把东西退给我!”
“你就说有啥官腔需要我去跟人家打吧。”对于谢虎山突然变脸指责自己,杨利民脸色平静如古井。
这犊子给别人送礼,肯定不能白送,他站在家门口给别人家的狗喂口窝头,都得让那狗给他偷俩西瓜回来。
“你看啊,我这有这么个回执单,你这几天想想词,过段时间你得帮我去找他聊聊。”谢虎山从自己口袋取出一张汇款回执单,递给杨利民。
杨利民疑惑的接过回执单,本来不以为意的瞥了一眼,结果一眼之后,酒顿时就醒了,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掉下来:
“曹天宝是谁?!”
谢虎山端着酒碗,语气平静: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