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去处理其他工作了,您别忘了今晚还有一场文化交流活动需要出席。”
布莱克威尔心事重重的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偌大的办公室里只留下了反复审视威灵顿公爵来信的亚瑟。
红魔鬼骑在吊灯上,纤长的尾巴扫过地板,无聊的生活引得他止不住的打哈欠:“我说,亚瑟……”
亚瑟头也不抬的掏出上衣兜里的钢笔,铺开信纸一板一眼的写着报告:“怎么了?你不是一直抱怨着俄国的生活不适合魔鬼吗?现在我绞尽脑汁的带你回伦敦,结果你又不乐意?”
“带我回伦敦?”阿加雷斯咧开他的大嘴,露出了一排排细碎的牙齿:“我亲爱的亚瑟,你欺骗白厅也便罢了,现在你居然还想欺骗魔鬼?”
亚瑟撇着嘴摇了摇头:“欺骗魔鬼可比欺骗白厅要容易,毕竟前者只需要我动动嘴,而后者则需要给他们提供一整套能说得过去的逻辑。况且……阿加雷斯,你别把话说的那么难听。我呈交内阁的每一份外交报告都有充足的证据和理论支撑,你难道可以保证俄国不入侵中亚地区,并威胁不列颠在印度的军事存在吗?”
如果换了其他人,或许就被亚瑟的反问给骗住了,但是红魔鬼与亚瑟之间可是毫无信任可言的。
阿加雷斯冷嘲热讽道:“至少沙皇曾经向你的上司亲口保证过。”
“俄国人的亲口保证可不能信任,尤其是考虑到这样的承诺还出自于沙皇。”
亚瑟毫不在意的直呼沙皇的名讳:“如果这承诺是他的哥哥亚历山大一世做出的,或许我还会相信,但是尼古拉·巴甫洛维奇·罗曼诺夫。恕我直言,即便他现在说这话是真心实意,但我不敢保证他明天是不是会亲自推翻自己昨天的决定。要知道,当初俄国人可是曾经合谋与拿破仑向印度进军,如果不是纳尔逊在特拉法加海战中覆灭了法国人海上力量,而保罗一世又适时的中风去世,那现在印度弄不好就要遍地布满十四品文官和小办事员了。”
阿加雷斯呵呵一笑,他压根不信亚瑟的这套说辞:“现在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相信亚历山大一世而不信任尼古拉一世了。站在不列颠的立场上,毕竟亚历山大一世当年亲自推翻了他父亲与拿破仑结盟的决定,他在英俄友谊这方面确实比尼古拉更有信誉。不过,你伪造的那封俄国人向印度进军的计划,是不是太不用心并且也太老旧了?”
亚瑟知道红魔鬼是在指责他几乎全盘照搬了当年拿破仑的印度远征计划。
当年拿破仑联合俄国进军印度的计划有两个方案。
北线方案是全陆路的进军计划,按照理想情况,法军将横扫奥斯曼帝国,并从奥斯曼首都君士坦丁堡出发,向东横穿安纳托利亚,俄军则从高加索南下。合计五万人的法俄联军将在亚美尼亚会师,随后挥军经过盟国波斯的设拉子和坎大哈等地进入北印度的旁遮普王国,随后法俄联军将就地得到当地反英势力马拉塔联盟近五万雇佣军的接应,将印度搅个天翻地覆。
南线方案则采取海陆联运的方式,法军从马赛登船,在法国地中海舰队的保护下,于埃及苏伊士登陆。俄国黑海舰队则需要突破奥斯曼帝国在达达尼尔海峡的封锁,并联合法国仆从国埃及的马穆鲁克骑兵持续东进,将奥斯曼人从南北两端彻底击溃。随后,两军复刻北线方案的进军路线,通过波斯前往北印度。
只不过,由于纳尔逊在特拉法加海战中取得的辉煌战果,法国此后彻底丧失了制海权,因此别说控制地中海了,法国军舰甚至连离港都困难。
南线方案走不通,所以只能走北线,但根据拿破仑军事科学顾问团的估算,为了穿越阿拉伯的沙漠地带,每名士兵至少需要日均3升饮用水,因此军队最少需要携带100万公升水,可波斯人又无法给法军提供就地补给。
法军遇到了麻烦,俄军这一侧也好不到哪里去。
1806年俄国间谍绘制的地图严重错标了阿富汗开伯尔山口冬季的积雪厚度,他们预测当地冬季积雪仅0.3米,但实际则为1.5米,这使得俄军参谋严重低估了进军印度的实际难度。
更糟糕的是,法俄联军原本计划在春季出发,但高加索山脉融雪导致的洪水却使得俄军出发时间延迟46天。
法国特使加丹试图用金钱收买波斯沙阿法塔赫·阿里的计划也宣告破产。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波斯人是英国坚定的盟友,而是因英国提供给波斯沙阿的贿赂更高,他们足足出了比法国人多一倍的价格。
在拿破仑战争期间,不列颠在展示钞能力方面确实还没有输过。
各种原因堆迭在一起,最终导致了这份宏伟的远征计划始终没有在现实中实现过。
但不得不说,虽然法俄联军的构想从未实现,但单单是这份计划本身就足够把白厅和威斯敏斯特宫吓一跳了。
拿破仑战争期间,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入侵,英国长期将大约5万军队部署在印度西北边境。
也许五万人对于俄国和法国这样的陆权国家来说,算不得特别大的数目。
但是要知道,对于英国这样的海权国家,即便是在拿破仑战争最白热化期间,英国的常备陆军都没有超过20万人,也就是说,不列颠足足分出了20的军队去了南亚次大陆。
而亚瑟恰恰也看中了这一点,他心里明白,不管是什么国家因为什么样的理由盯上了印度,都会引起白厅的神级紧张。
虽然他编写的那份看起来就很可疑的行军计划经不起细致的推敲,但是亚瑟非常肯定的一点是:没有人会细致推敲这份报告。
光是一些关于俄国人觊觎印度捕风捉影的猜测,就足够引起不列颠社会上下震怒了。
在法国七月王朝政府被国内反对派搞得焦头烂额的当下,不列颠与潜在的欧洲第一陆权强国俄罗斯关系交恶只是时间问题。更别提,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俄国对印度威胁远比法国更直接这一点了。
等到那个时候,出任过驻俄文化参赞,并且颇具‘先见之明’指出这一点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势必会得到内阁的重视。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政治领域,不列颠向来是物尽其用的,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这位俄国专家呢?
更重要的一点是,虽然远在彼得堡,但是亚瑟通过定期邮寄的伦敦报纸已经敏锐观察到了英国社会正在酝酿的反俄情绪。
这会儿可不是拿破仑战争刚刚结束那会儿,伦敦的纸媒上已经见不到对于神圣王亚历山大一世的赞美,转而出现的是各种指责新沙皇藐视波兰宪法,残忍镇压波兰起义者的论调。
在亚瑟的授意下,《经济学人》在最新一期中针对这个问题刊登了自称波兰流亡军官的赫斯廷戈夫先生的社论。
赫斯廷戈夫在文章中对沙皇尼古拉一世大加批驳,他在文中指出,自1815年维也纳和约签订后,波兰成为半自治的俄属波兰王国,俄国沙皇兼任波兰的立宪国王。
在《1815年波兰宪法》中,前任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曾经许诺给予波兰人言论、出版、宗教信仰和人身不可侵犯的自由。
但是没过多久,俄国便在波兰废除新闻自由,引入了预防性审查制度,还公然暂停集会自由,干涉政府事务、禁止国民共济会和之后的国民爱国协会,逼迫改革派辞职并羞辱惩罚波兰军官。
而在尼古拉一世继位后,这位新沙皇甚至废除了波兰议会的程序公开性,并在1826年和1830年,借十二月党人事件和比利时革命,多次表现出取消波兰自治权的想法。
尼古拉一世口口声声向国际社会宣布波兰起义者是国家叛徒的论调不仅是不正确的,更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
若非如此,当华沙沦陷之后,俄军统帅帕斯凯维奇做的第一件事就不会是进入议会秘密销毁波兰宪法的原本和副本了。
沙皇之所以急于这么做,为的便是想要厚着脸皮向国际社会宣布他从未给予过波兰王国应该享有的那些自由。
有了赫斯廷戈夫带头,《经济学人》最新一期火力全开,其炮火覆盖密度远超当年的利物浦旅馆枪击案。
《西伯利亚的文明使命:流放地的镣铐产量已超莫斯科大学文凭》
《俄国谷物喂养了伯明翰工人,而他们正锻造着禁锢俄国的锁链》
《高加索的贸易账本:征服车臣的山地成本已超印度殖民地的十倍收益》
《波兰的血与伏特加经济学:评沙皇用哥萨克军刀征收的维斯瓦河关税区》
作为一份新锐杂志,或许《经济学人》的影响力和发行量远远赶不上老派的《布莱克伍德》与《爱丁堡评论》以及它的长辈《英国佬》,但《经济学人》的受众群体却非常的有意思。
不知道是因为名字起得好,还是由于有着约翰·密尔、雅各布·李嘉图等一系列英国经济学界新锐人物,或是追随杰里米·边沁功利主义经济学的撰稿人们提供稿件,总而言之,《经济学人》正在迅速成为伦敦金融城股票经纪人们维持其专业形象的一部分。
因此,即便这份杂志传播范围不大,但是它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
而证明这一点的最好证据便是,那群因为愤怒于帕麦斯顿子爵对俄政策的英国商人们对新一期的内容大为满意,并主动找上了《经济学人》编辑部,一口气付出了抵得上这份杂志数月利润的支票,并暗示只要继续输出此类文章,他们愿意持续维持相当数额的赞助。
对于这群绅士们的意见,《经济学人》自然是欣然接受。
当然,这不仅仅是看在英镑的份上,虽然这笔钱确实填补了股东们由于创办《自然》杂志产生的利润亏空,但是必须澄清的是,《经济学人》刊登这些文章主要是由于它们是一份“独立的、不偏不倚的、客观的、公平的、拥有自由主义灵魂和人道主义精神”的杂志。
而赋予这份杂志如此高贵品格的,则是它的两位重要创始人和大股东,顽固的反俄分子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以及嫉恶如仇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想要获得自由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尤其体现在政治层面上。
或许其他人并不了解《经济学人》的股权结构,但是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子爵却了解它的背后股东到底是哪些人。
虽然亚瑟依然可以像之前刊登恰尔托雷斯基亲王等人文章时一样把责任推脱到其他股东身上,但是帕麦斯顿又不是傻子,再一再二不能再再三,《经济学人》一直这样叫板,他很难不盯上亚瑟。
之所以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发难,无非是因为有其他的事务牵扯着他的精力,比起《经济学人》,《布莱克伍德》和《爱丁堡评论》的攻击才是最让他担心的。
《布莱克伍德》是不列颠最权威的文学杂志,受众遍布整个不列颠。
至于《爱丁堡评论》,显然更糟,这份报刊完全称得上是辉格党左翼的机关报,它在此时此刻大肆抨击外交政策,也侧目说明了辉格党内部对他不满的成员大有人在。
内部不太平,外部环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虽然葡萄牙内战走向了尾声,但是西班牙却又为了王位继承打了起来,而他们的内战原因几乎是葡萄牙内战的复刻版。
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七世去年因病离世,由于没有男性子嗣,不得不由3岁的长女伊莎贝拉继位。
而费尔南多七世的弟弟唐·卡洛斯则以西班牙施行禁止女性为王的《撒利克法》为理由,自称查理五世,起兵与侄女争夺王位。卡洛斯派的主张是恢复君主制和宗教裁判所,实行地方自治,他们的拥趸是封建贵族、教会和北部、东北部落后地区的农民。而站在小女王一边的,则是自由化的贵族、资产阶级和城市居民。
这下子,帕麦斯顿子爵可谓是刚刚摆脱泥潭,又一只脚踩进了深坑里。
再加上国内政局由于爱尔兰问题产生的变化,格雷内阁随时可能倒台,尊贵的外交大臣实在是抽不出手来,去扇亚瑟这只小苍蝇。
况且,以亚瑟现在的心态,就算帕麦斯顿子爵要收拾他,他也打算跟外交部硬刚到底。
对于一位做好了辞职准备的官迷来说,帕麦斯顿子爵的任何言论和命令都不具备威慑力,更别提他现在又瞄上了忘年交威灵顿公爵和亲爱的前上司、永远的老长官罗伯特·皮尔爵士了。
布鲁厄姆勋爵和达拉莫伯爵固然待他不薄,但是在亚瑟看来,两位老师的脾气和政见都过于激进。
因此,不论将来是辉格党上台还是托利党执政,两位老师应该都很难在内阁核心取得一席之地。
他们俩能够走到现如今的位置,完全是拜议会改革运动所赐,当时格雷伯爵和辉格党迫切的需要能为改革运动冲锋陷阵的掷弹兵,因此才会在危急关头直接把这两员悍将推上台前。
但是现在,国内的政治气氛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在改革完成之后,即便是主张变革的辉格党也因为议会改革期间出现的暴乱而日趋保守。
至于托利党,虽然他们在新党魁皮尔爵士的号召下向前看,可是天生的保守色彩使得这个党派无论在哪个时代,他总是明显偏右的,因此他们自然很难接受布鲁厄姆勋爵和达拉莫伯爵这样始终高举前进大旗的人物。
亚瑟放下手中刚刚拟好的书信,深吸了一口气:“帕麦斯顿最好别把我逼急了,如果他真打算干点什么……”
红魔鬼嗤笑一声:“逼急了又如何?难道你打算和迪斯雷利那犹太佬联系一下,干脆回国投了托利?呵……不过依我看,这倒不算是个特别坏的主意,托利党因为议会改革大伤元气,你如果能拿出诚意,他们绝对会非常乐意接受你这位御前红人的。”
“这么干,有些对不起伦敦大学给我的教育。”亚瑟合上书信,用邮戳盖上他的专用密封火漆:“不过……在政治上,我只能说,永远不要排除其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