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因为印度而与俄国开战。而我所担心的是,直到希瓦被占领的那天我们都还蒙在鼓里。那么,俄国军队从希瓦开拔后三四个月就会抵达喀布尔。为了挫败敌人的这一企图,我们应当在敌人到达印度前就击败他们,否则等到两万俄军到达印度后,就为时已晚了。不列颠已经无路可退,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俄国人阻挡在阿富汗,并为此制定一项捍卫中亚地区的前进政策。
——威灵顿内阁时期,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印度管理委员会主席埃伦伯勒勋爵
布莱克威尔近来一直觉得自己的上司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表现怪怪的。
如果说先前的亚瑟比起外交官更像是一名警察,那现在的亚瑟则显然更符合布莱克威尔印象中的传统外交官形象。
成天参加各种舞会和文学沙龙,不是在高级餐馆与新结识的新朋友吃饭,就是在彼得堡的皇家剧院与各类社会名流小酌,甚至就连前往剧院的路上,他也不再翻阅那些枯燥无味的外交情报,而是捧起了俄国的文学杂志与法国的时装杂志,时不时还要对各类文章与推荐穿搭评头论足。
甚至于,爵士近来对女士们的兴趣也正在急剧升高,这或许是因为他在某方面突然开了窍,尝到了甜头,又或许是他从哪位老前辈那里得知了“夫人外交”的妙处。
总而言之,最近的爵士实在是太反常了,就好像他真成了什么正经人物似的。
而这一切通通发生在爵士与那几位大难不死的莫斯科年轻人会面之后。
虽然布莱克威尔不知道诨号“铁心”的亚瑟是不是又被人用子弹开了窍,但是可以确定的是,亚瑟最近吩咐他干私活儿的频率确实低了不少。
但是,工作量的骤然下降非但没让布莱克威尔感到高兴,反倒使得这位私人秘书心中暗自惆怅。
难道是伦敦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爵士立功回伦敦的事情黄了?
布莱克威尔的心中惴惴不安,好在今早一封从伦敦寄来的信笺却让他重拾信心。
这些信笺外表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上面眼花缭乱的头衔却使得布莱克威尔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牛津大学名誉校长、切特豪斯公学校长、英格兰首席治安官、伦敦塔总管、五港同盟总监、葡萄牙的维多利亚公爵、西班牙的首席大公罗德里戈公爵、尼德兰王国与比利时王国的滑铁卢亲王……
虽然信笺的主人开玩笑似的没有署上自己的名字,但是取而代之的“法兰西掘墓人”却早就说明了他的身份——大不列颠的王下第一人威灵顿公爵。
虽然布莱克威尔早就听说亚瑟与威灵顿公爵关系不错,但是即便如此,当他看到亚瑟收到来自威灵顿公爵的亲笔信时,依然不免感到震惊。
身为亚瑟的私人秘书,布莱克威尔甚至连捧着这封信都感觉到有种发自心底的荣幸。
“爵士……”布莱克威尔站在办公桌的旁边,望着坐在“惟吾德馨”书法下的亚瑟,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能否冒昧的问一句?公爵阁下给您写信是伦敦出了什么事吗?”
亚瑟叼着烟斗打量着书信,看都不看布莱克威尔一眼。
他嘴里碎碎念道:“伦敦哪天没点事?只不过大部分事情都不值得公爵阁下关心罢了,他才懒得理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自从不当首相之后,他老人家可是无事一身轻。”
“既然如此……”难掩好奇心的布莱克威尔追问道:“那是为了什么事呢?总不能是拿破仑从棺材里揭竿而起了吧?”
亚瑟闻言情不自禁的想到了上个月路易在斯特拉斯堡发动政变遭到法国当局逮捕的事情,不得不说,路易模仿他叔叔的这场线下真人秀搞得相当失败。
路易的这场政变几乎可以与英国的光荣革命相媲美,它们的共同之处就在于二者都是不流血的。
是的,这场政变没有一个人死亡,就连受伤的人数也不多,因此它即便失败了,但也是存在闪光之处的。
就是不知道远在南美的加里波第在得知路易政变的详情后,会不会对他组织的那场糟糕的热那亚起义感到释怀。
虽然他们俩同样考了不及格,但三十分和二十分还是存在区别的。
亚瑟一边琢磨着他那群不靠谱的朋友们,嘴里也紧跟着脱口而出道:“无非就是一些政变……”
“政变!”小秘书听到这话吓得脸都白了:“国……国内的局势已经坏到这种程度了吗?有人打算发动政变?”
亚瑟意识到他好像让布莱克威尔产生了误会,连忙改口道:“不是不列颠,而是印度,并且也不存在什么政变。”
“印度?”布莱克威尔先是一愣,旋即忍不住喜上眉梢:“难道说,您要去……”
布莱克威尔话还没说完,便立马想起了亚瑟对于前往印度任职的态度,于是他赶忙压住上翘的嘴角,在心中默想着已经去世的老祖母,摆出一副悲伤的姿态道:“威灵顿公爵都亲自给您写信了,看来事态的发展并不乐观啊!我真是搞不懂,您刚刚妥善的处理好了高加索,然而他们居然打算派您去印度!那可是印度!文明人是不该去那种野蛮的次大陆的!”
亚瑟配合的皱起了眉头,他轻轻摇了摇脑袋:“上命难违,虽然这确实很让人伤脑筋,但是这毕竟是威灵顿公爵的意思。”
“威灵顿公爵的意思?!”布莱克威尔惊呼道:“您……难道是孟买,抑或是马德拉斯的省……”
到这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太多嘴了,他赶忙闭上嘴巴,即便欣喜若狂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
但是没过多久,前往那片香料之国的欲望便再次驱使着这位私人秘书动起了规劝上司“不要不知好歹”的心思:“爵士,其实细想想,这倒也不是个坏决定。虽然印度确实远离本土,但是到东印度公司做事,也不代表您这辈子就被拴在印度了啊!毕竟东印度公司还有许多外派职位,比如东印度公司驻德黑兰特使等等,这些职位虽然挂着东印度公司的名字,但是依然是属于外交系统的,只要您干得好,返回欧洲那绝对是早晚的事。”
布莱克威尔滔滔不绝的向亚瑟讲述着去印度的好处,而亚瑟深思的神情也仿佛像是被他说服了。
亚瑟将威灵顿公爵的来信搁在一边,一只手托着下巴靠在办公桌上:“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不过从俄国到印度,这一路上可要受不少累。”
布莱克威尔眼见有戏,赶忙趁热打铁道:“累不累得看您如何制定旅行计划。威灵顿公爵不是曾经在印度任职多年吗?他就没有向您建议几条舒适的路线?”
亚瑟翘着二郎腿抽了口烟:“公爵阁下确实提到了,他说以军事家的角度来看,从俄国去印度有两条陆路比较靠谱。第一条路线是先拿下希瓦,接着是巴尔赫,然后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翻越兴都库什山到达喀布尔。从那里,军队将经过贾拉拉巴德和开伯尔山口到达白沙瓦,最终在阿托克横穿印度河。
他分析说,如果想夺取希瓦,最好是从奥伦堡而不是里海东岸发起进攻。这条线路虽然更远,但水源状况较卡拉库姆沙漠要好很多,而且沿途的部落比起危险的土库曼人来说也更容易制服。俄国军队抵达咸海北岸后,他们可以乘坐渡船或皮筏经水路到达阿姆河口,再南下直取希瓦。攻克希瓦继而进军印度是个极富野心的计划,将会涉及一系列连续作战,至少需要两到三年时间才能完成。”
布莱克威尔越听越感觉味道不对:“按制定军事计划的方式制定旅行路线,呃……不得不说,这很有名将的风格……”
亚瑟瞥了他一眼,接着补充道:“第二条可行的路线是先夺取赫拉特,然后以它为中转站集结军队。从那里,部队可以经坎大哈和奎达到达波伦山口,根据孟加拉地方第六轻骑兵团的康诺利中尉的探险报告,他就是经波伦山口到达印度的。而要想到达赫拉特,既可以选择走陆路,经过已臣服于俄国的波斯,也可以横跨里海到阿斯特拉巴德。因此,一旦阿富汗的赫拉特落入俄国手中,或者被与俄国交好的波斯吞并,那么俄国军队就可以轻而易举在那里驻守多年,并可随时获得军需用品。此时俄国人甚至不需要向印度挺进,因为俄国驻军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扰乱到印度的本地民众。而当不列颠面对印度可能发生的内乱时,就是俄国人发起进攻的绝佳时机。”
“这……”
布莱克威尔就算再笨现在也明白亚瑟到底在打什么谜语了。
威灵顿公爵的这封信哪里是在给亚瑟下什么调职令?
这分明就是公爵阁下在担心俄国人一旦控制中亚后,会谋求将他们的势力范围扩张到印度殖民地。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威灵顿公爵突然给身为英国驻俄文化参赞的亚瑟写这么一封信,这背后隐藏的含义就很耐人寻味了。
布莱克威尔模糊的知道,在威灵顿公爵执政时期,鉴于奥斯曼和波斯都已经被俄国先后击败,并被裹胁签订了投降协议,威灵顿内阁十分担心这两个国家会成为俄国的附庸。为此,老公爵把他的好友兼托利党鹰牌人物埃伦伯勒勋爵放到了印度管理委员会主席的位置上。
埃伦伯勒勋爵是个坚定的反俄分子,并且他对俄国的扩张意图始终坚信不疑。而随着波斯被俄国击败,俄国的影响力在中亚地区持续扩大,东印度公司的几个军事探险队甚至报告了在希瓦汗国目击到俄国哥萨克活动的消息。
因此,埃伦伯勒勋爵担心俄国人很可能会故技重施,先是俄国商人频繁活动,俄国的军队则会紧随商队之后,以保护商旅安全为借口实施扩张。
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埃伦伯勒勋爵认为有理由详细考察并绘制出俄国在中亚和北印度地区不断延伸的商埠地图,只要掌握了这些,就能监控俄国人进军印度的路线。
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煞费苦心的制定了一个不算光明正大的绝妙计策。
当时旁遮普国王兰吉特·辛为了祝贺英国国王威廉四世登基,向他呈献了一批华丽的克什米尔披肩,而威廉四世则在考虑该用什么东西来还礼。
根据东印度公司提供的情报,这位年迈的印度王公钟情女色,但这显然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不列颠本土现在可找不到女奴,即便政府可以找奥斯曼人买几个现成的,但如果这事儿让舰队街的记者们知道了,那一准要闹出大乱子。
除了女色之外,这位印度王公的另一项爱好是骏马。
于是,埃伦伯勒勋爵便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计划送给兰吉特·辛五匹英国纯血马,其中包括四匹母马和一匹种马。
作为一种从17世纪为了赛马专门培育的马种,英国纯血马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世界上中短距离最快的马种。考虑到这位亚洲君主最近曾派遣特使去圣彼得堡,埃伦伯勒勋爵希望能用这几匹足以在德比马赛上取得优胜的英国纯血马能够打动旁遮普国王。
与此同时,他还命令孟买总督约翰·马尔科姆爵士建造一驾镀金的庆典马车,届时兰吉特·辛就可以坐在由英国骏马牵引的豪华马车里,舒适而威严地巡视他的王国了。
当然,这肯定不是计划的全部。
由于马匹和马车的体量巨大,而且马匹不适应当地气候和地势,它们恐怕无法经陆路跋涉抵达旁遮普王国的首都拉合尔。因此,英国提出需要取道水路沿印度河逆流而上的要求就变得顺理成章,对河道进行详细勘察以确保水运可以直通拉合尔也显得合情合理了。
但遗憾的是,埃伦伯勒勋爵的天才计划遭到了东印度公司机密政治部秘书长查尔斯·梅特卡夫爵士的坚决反对,他认为印度王公原本就因为一些类似的诡计错怪英国政府,况且这个侦查计划极易被觉察,到时候只会更加加深本地君主对英国的误会。
不过孟买省督约翰·马尔科姆爵士倒是非常支持埃伦伯勒勋爵的想法,并且认为为了防止俄国对印度的威胁,必须得制定一项前进政策,因为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然而就在这项计划即将拍板的时候,威灵顿公爵因为《天主教解放法案》被赶下了台,而与老伙计同进退的埃伦伯勒勋爵也随之离开了印度管理委员会主席的位置,孟买省督马尔科姆爵士担心日久生变,于是快刀斩乱麻,立刻催促探险队出发。
探险队于1831年1月出发,1833年3月返回孟买。
之所以这场探险持续了这么长时间,主要是因为探险队队长印度政治服务精锐团的伯恩斯中尉不仅向旁遮普国王进献了骏马和马车,还获得了马尔科姆爵士的认可,并自告奋勇的主动要求穿过旁遮普勘察其他至今未被发现的入印道路。
伯恩斯中尉一行人脱掉欧洲服饰,换上阿富汗服装,剃光头发,缠上头巾,伪装成英国旅行者,一路向北进入阿富汗地区,并在喀布尔见到了阿富汗地区最强大的君主多斯特·穆罕默德。
在双方熟络起来之后,穆罕默德甚至主动提出请伯恩斯出任他的军事训练指挥官,向伯恩斯许诺说:“由你来掌管一万两千匹马和二十门炮。”
即便伯恩斯拒绝了这个提议,可穆罕默德依然不死心的希望他能够帮忙推荐东印度公司的其他军官来担任这一职务。
之所以这位阿富汗君主这么渴望由外国人来训练他的军队,这还得谈起那位旁遮普国王兰吉特·辛。在过去的数百年当中,阿富汗人都可以通过开伯尔山口涌入印度,洗劫德里,然后再带着大批金银财宝满载而归。
可是自从印度王公开始聘请欧洲军官团来训练改造他们的军队以后,阿富汗人就再也没过上从前的好日子了。
而伯恩斯拒绝穆罕默德倒也不是他不愿意接受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而是不列颠与兰吉特·辛签有长期合作协议,如果他敢接这种私活,那这辈子基本不用指望再回英国了。
伯恩斯中尉今年才26岁,而且刚刚才完成了探险任务,眼前摆着明晃晃的光明前途,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在印度作威作福的机会便抛弃了在不列颠扬名立万的机会呢?
而且,比起挑起阿富汗人与旁遮普人的战争,进而导致俄国人趁虚而入,显然是让他们和平相处更符合英国的利益。
让阿富汗人与邻居和平相处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要重新整合分裂的阿富汗,帮助他们建立起一个统一的政权,以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俄国入侵风险。
至于究竟让谁来当这个阿富汗话事人,伯恩斯中尉当然力挺喀布尔的多斯特·穆罕默德。
但不幸的是,穆罕默德并不是唯一候选人,控制了赫拉特的卡姆兰也是重点观察对象。
这是由于早在伯恩斯中尉之前,东印度公司的康诺特中尉就曾经造访过阿富汗地区,而赫拉特则是他认为的军事要地。
说起康诺特中尉的这段经历,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段传奇游记。
1831年的时候,康诺特中尉刚刚在莫斯科结束假期,计划返回印度工作。
由于他的身份,在康诺特穿越危险的高加索地区时,俄国政府还热情的专门派了哥萨克骑兵保护他。
而在抵达波斯后,突发奇想的康诺特居然没有选择经过海路回到印度,而是选择穿越沙漠和阿富汗的高原走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
康诺特在这一路上几度遭遇生命危险,遇到过拦路抢劫的土匪,也碰见过奴隶贩子的猎奴队,还差点被正在交战的阿富汗军阀怀疑为敌对势力的间谍,在到达印度的前几天还差点死于高烧。
而他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他走的路前人没有走过了,那是因为走过的前人大多都死在半道上了。
不过,好在他完成了这一长达四千英里的旅途,并用时三年将这一传奇经历写成了一本名为《从英国陆路出发前往印度以北地区,途经俄国、波斯及阿富汗》的小册子。
更令人欣喜的是,一直苦于没有资金出版的康诺特中尉前不久在伦敦遇上了热情的《英国佬》杂志社编辑,对方不仅十分欣赏康诺特的作品、答应出版他的书,甚至还给出了一笔数目可观的价格。
当然了,给这么多钱,肯定不是毫无条件的。
只不过这个条件在康诺特看来简直称不上是什么要求,对方只是希望:在详细分析可供俄国将军选择的入侵印度的路线和各种入侵计划成功可能性的基础上,进行适当的夸张。
对于出版商来说,这样的要求合情合理,毕竟只有这么写才能有噱头,而噱头则直接关系到销量的多少。
康诺特对此自然是欣然接受。
只不过康诺特显然没有料到这部书在出版后居然会如此成功,甚至于威灵顿公爵都在党内新秀本杰明·迪斯雷利的推荐下认真的研读了他的分析结果。
本就忧心忡忡的威灵顿公爵在读完这本书后彻夜难眠,以致于想起了几周前驻俄文化参赞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从彼得堡发来的隐晦指责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子爵对俄态度软弱的外交报告。
为此,闲不住的老公爵立马派人去外交部要求调取近期关于高加索地区情势分析的外交报告。
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外交报告当中有一多半都是出自亚瑟的手笔,而上面的观点几乎处处印证了康诺特中尉的观察和推测。
于是,威灵顿公爵大手一挥,亲笔信便漂洋过海的来到了彼得堡的英国使馆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