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2年8月5日,勃利城(今俄罗斯伯力市)。
“你这皮子不咋样呀!”胡宝仁蹲在地上,左手捂着鼻子,满脸嫌弃地翻检着那堆皮毛,有狐狸皮、貂皮、松鼠皮、海狸皮,大概有三十多张,可能是捂得时间久了点,再加上夏季温度高的原因,散发出浓烈的骚臭味。
“这位大掌柜,这些皮子猎来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都油滑着呢!”那名达斡尔猎户操着不太标准的汉语说道:“你瞧瞧,这些皮子几乎没有一处破洞,全都是完整的。你若是贩到外面去,肯定让你赚大钱!”
“可这些皮子的色泽如此暗淡,轻轻撸一把还掉这么多毛,品相着实差了一点。”胡宝仁继续挑剔着,希望能以质量差等缘由,尽量压压价。
随着这些地方土著与外来人接触日益增多,那是愈发不好糊弄了。哪像以前,随便用几把小刀,几个铁钉,甚至一小袋盐巴,都能轻而易举地从这些地方土著手里换取大量珍贵皮毛。
“哎哟,这位大掌柜,你这哪叫轻轻撸一把?”那名达斡尔猎户瞪大了眼睛,颇为不满地说道:“你这般用劲,分明是在使劲揪皮子上的绒毛呀!……你可要轻点,莫要将皮子给薅秃了!”
“哎,你这里没紫貂皮吗?”胡宝仁扔下手中的一张松鼠皮,探出一只手在皮毛堆里拨拉着。
毛皮的价格取决于品种与质量,在辽东和岭北品种繁多的毛皮中,以紫貂皮最为高档。紫貂皮奢华轻柔,色泽光润,绒毛密实、经久耐用,历来属于毛皮中的珍品,享有“软黄金”“裘中之王”“金羊毛”等美誉,极受到达官贵人的喜爱。若是能收购几张,贩到江南地区,足可赚取十倍以上的利润。
“没有。”那名达斡尔猎户摇摇头,甚是遗憾地说道:“我们都好几年没在林子里看到紫貂了。若是想要这畜生的毛皮,得沿着黑龙江上朔至精奇里江,然后再顺着几条河流去渤海国的最西边,说不定能收到大量的紫貂皮。”
“嘿,这不是废话嘛!我若是有能力跑到渤海国最西边,哪还至于来你们东丹国收购这些不怎么值钱的皮子?”
七年前,渤海国不顾齐国力劝,执意要进入松花江流域,甚至还想谋夺原大清龙兴之地——辽东。为了警告渤海国主巴海,齐国除了暂时切断对渤海国的军械物资供应外,还策动勃利城都统扎喀纳突然宣布脱离渤海国,建东丹国,并以勃利为都,周边及黑龙江下游的十余座堡寨相继附从。
后来,渤海国迫于压力,不得不陆续退出松花江流域,返回黑龙江一带,然后在齐国军事指导下,向北、向西进行持续不断地扩张,挤压并驱逐沙俄位于东西伯利亚地区的殖民势力。
而分裂出去的东丹国自然没有再复归渤海国的道理,并且还在齐国和北明的支持下,以黑龙江下游河段为依托,向西北内陆纵深地区大肆扩展其势力。
截止到去年,整个东丹国已拥有人口四万余,大小堡寨据点三十余处,而都城勃利更是因为地处三江交汇之处,八方通衡中枢之地,来自各地的大量商人于此汇集,使之成为整个外东北地区最为繁盛之地。
东丹国的建立,也彻底隔绝了渤海国通往外界的窗口,成为一个封闭的内陆国家。齐国支援的各类军械物资,渤海国对外交易的皮毛,北明镇州输入的粮食,云州(北海道)所产的肉类及海产品,大陆转运而来的棉布,皆在勃利城汇集、中转。
通过大量的转口贸易和过境贸易,小小的东丹国每年至少可获得二十余万两白银的收入,日子是过得相当滋润。
再看看渤海国,为了讨一口吃的,在西边与罗刹人杀得天昏地暗,最后弄到的无数珍贵皮毛,运到我东丹国境内时,还要被我宰一刀,轻轻松松地让我赚一把过路费。
哎呀,这种躺着赚钱的日子,简直不要太好!
当然,要论赚钱的手段和力度,还得属那些来自齐国的商人最为高明。他们依托广阔的销售渠道和强大的物流运输能力,将本地低价收购而来的珍贵皮毛,转运至日本、朝鲜、秦国,甚至通过远洋贸易商船,输往遥远的汉洲、印度、波斯,以及欧洲,赚取数倍,乃至十数倍利润。
胡宝仁作为一个出生于北明镇州的皮毛商人,自然是没有齐国商人那般强大的能量,可以深入到渤海国的最西边,以更低的价格收购数量更多、价值更高的稀有珍贵皮毛,也没有齐国商人那般恐怖的销售网络渠道,将生意做到遥远的天边。
他们这些镇州的皮毛商人,一般会在冬夏两季前往勃利城,从市场上或者地方土著村落中,以相对较低的价格收购各类皮毛,然后运回镇州。先进行一番简单的硝制和加工,再售于成衣坊,最后制成一件件裘皮大衣、围脖、披风、帽子,高价转卖至云州、朝鲜、日本,乃至秦国。
没错,经过数十年的发展,昔日荒僻的镇州地区也陆续建起了诸多手工业工场,但主要是以粮食加工、皮毛加工、渔业加工、木材加工、服装加工、铁器加工、煤炭采掘及加工等最为初级的工业。这些工场,除了部分为齐国商人投资兴建的,绝大多数乃是地方富裕起来的手工业者或者稍有资产的商人、致仕官员、退役军官,以及当地政府衙门投资创立。
另外,镇州地区还是北明最为主要的产粮地区之一,为东丹国、渤海国提供了近六成的粮食需求。
最早以前,这片地区的贸易方式基本上是以物换物,铁制品、棉布、盐巴、粮食,都可以当做一般等价物,从当地土著手里换取各种珍贵的皮毛。
后来,随着北明势力的逐步扩展和齐国商人的深度介入,大明银元和汉洲银元便逐渐成为该地区最为主要的通用货币,并在一定程度上与北明的经济深度融合。
东丹国深知自己国小力弱,除了能威压周边地方土著,打一打势单力薄的沙俄殖民势力,不论是面对“穷凶极恶”的渤海国,还是不断往辽东进行实边移民的秦国,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为此,东丹国上下一边紧抱齐国的大腿,一边竭力交好旁边的北明,以期获得这两个强大势力的武力护持。
齐国自不消说,将勃利城以及黑龙江下游地区从渤海国分割出来,就是为了挟制那帮桀骜不驯的“清虏叛逆”,扼住他们对外交通的关键渠道,同时也为了平衡整个外东北地区的势力分布,隐隐有监视和威胁北明后路的意味。
北明朝廷对于这个小小东丹国的存在,其实也是乐见其成。最起码,它将那个野性难驯的渤海国给隔绝在了勃利城以西,对北明倚核心地区的镇州而言,相当于建立了一道缓冲屏障,大大减轻了地方军事压力。
当然,以北明的实力,自然不会怕了那渤海国,但在山高林密、地形复杂的三江流域,跟一帮野人打游击,还是要花费不少功夫的,就算最后能胖揍对方一顿,那也是“投入产出比”极为不划算的。
北明的商人若是在勃利城收购了大量的皮毛,返回镇州,或者前往云州,一般有两条路线。一是乘船顺黑龙江一路直下,出河口,航行至大海之上,然后沿着海岸线,绕行至镇州或云州。
二是沿着乌苏里江上朔至抚平堡(今俄罗斯位于乌苏里江东岸的达利涅列琴斯克市),然后于此换乘驮马(乌苏里江上游不能通航),沿着江边道路,辗转颠簸行至镇州。
相较于第一条线路,后者无疑要省不少路,时间上也能节约十来天。因而,绝大多数的镇州商人都会选择这条路线,而且在这条路上,分布着大大小小十余座移民堡寨,不论是在安全方面考虑,还是沿途获得必要的补给,都是有一定保障的。
大明延光元年(1676年),永王登基称帝,遂将辖下几块地盘正式划分为四个省级单位,即以云州及附属岛屿为核心的朝廷直隶、苦叶岛承宣布政使司、江东承宣布政使司(镇州地区)和耿罗承宣布政使司(含济州岛、对马岛)。
而几乎占了北明领土总面积达七成多的江东地区,人口规模却只有21万余,仅占全国总人口的四分之一。该地区的人口主要分布在镇州城(今海参崴市)及附近沿海、兴凯湖周边平原地区,以及沿乌苏里江一线。
在数十年前,包括镇州在内的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受严酷自然环境和落后社会生产力的双重制约,人口规模很少,人口自然增长率也不高,经济结构更是单一,社会发展水平基本上仍停留在氏族部落阶段。
满清在侵入中原之前,为了弥补兵力不足的缺点,还不断派兵深入牡丹江、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等流域,捕捉生女真丁口。就在努尔哈赤刚取得萨尔浒大战的胜利后,就曾调转矛头,两次攻击了定居于牡丹江流域和三江流域的“东海三部”之虎尔哈部,前后掠走人口四千余众。
随后数年,尝到甜头的后金再接再厉,数次发兵虎尔哈部,又捕获人口五千多人。就这样,黑龙江中下游地区几乎成为后金补充人口和兵力的“人口输出地”,该地区土著人口被掠为一空。也就在那个时候,后金的北部陆上国界也推进到了今天日本海沿岸的海参崴、双城子一带。
皇太极时期,位于黑龙江中段流域的索伦部、鄂温克部等几个土著部落聚集了一支拥有步骑四五千余人的部族联合武装,俨然一副要和满洲人分庭抗礼的架势。
雄才大略的皇太极清楚地认识到,为了让此时专注于伐明战事的我大清有一个稳固的后方,也为了让大清的招牌还能在黑龙江镇得住人,必须要把这股反抗的力量给彻底压下去。
崇德四年(1639年),皇太极派遣索海、萨穆尔喀、穆成格等将领率3000余人分兵数路往征不肯臣服的索伦部落。
清军在开战初期稍微受挫,但随后就凭借武器装备和组织上的优势大占上风。清军沿着黑龙江往上游进击,一直追到一个叫奇洛台的地方(今俄罗斯赤塔附近),最终将叛乱首领及其余部拿获。
这一战可视为入关前清王朝对黑龙江流域征服行动的高潮。此役俘虏、屠杀参与叛乱的索伦部各氏族男女老幼万余众、牲畜千余头(匹)、珍贵毛皮五千多捆。
依照惯例,这些俘虏的人丁大多数都被南迁到盛京附近,编入八旗的“牛录”中以补充人力。其他索伦人也被迁离原居地以防他们再聚众生事,唯独作为“纳税模范”和“皇亲国戚”的达斡尔人获准留居旧地。
纵观我大清太祖、太宗两朝用兵黑龙江,目的也仅在于获取该地区的人力和物力资源充实自己,并不是为了将之“纳入版籍”。故而,清朝也没有在黑龙江地区通过设置行政区划或者留驻军队的方式,建立有效的直接统治,而是仅仅满足于当地土著的“臣服”。
而今日北明江东承宣布政使司却在齐国民政顾问的指导和帮助下,不仅以移民为主,建立若干府县村屯等政府机构,还将躲在山林里的野人土著统统给予编户齐民,纳入治下,成为北明正式的辖下之民。
所有的部落土著但有不服王化,意图游离于北明地方官府管辖之外的,无不遭到军队的强力弹压,青壮劳力被充入矿场,沦为苦力,妇人被发配至苦叶岛于戍守移民为妻,孩童少年被强制送至学堂,习汉语,书汉文,行汉俗。
江东作为唯一与秦国领土接壤的地方,为了确保自身安全,北明除了在该地修建大量的坚固堡寨,还驻扎了近四千余军队。
不过,近年来,秦国的注意力始终被西北和北方的鞑虏所吸引,并没有在辽东地区主动与北明生隙。而且,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武装冲突,秦国辽东总督衙门甚至还在尽力约束地方军民勿要擅起边衅。
朝鲜一战,强悍的北明军队着实给秦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论是军阵严密、号令如一的火枪部队,还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藩军,战斗力相当惊人,使得秦军空有数量优势,而始终不能奈何其半分,只能在朝鲜和辽东草草划分彼此疆界,各守一边。
因而,一众镇州商人乘坐一艘两百吨的桨帆船抵达抚平堡时,一路上倒也顺利,没有遇到拦路抢劫的江匪路霸。
就在他们准备雇佣当地驮马队继续南下前往镇州时,一队北明官兵护送着三名齐国参谋军官也刚好抵达此地,与他们撞个正着。得知他们这些商人来自勃利城后,几名齐国军官便上前询问有关渤海国的消息。
“一个月前,渤海国军队在罗刹人所据的伊尔库茨克城遭遇一场大败。”胡宝仁非常客气地向几名齐国军官说及在勃利城听来的消息,“听说,渤海国军队损失了八百多人,连都统级别的将领都折了两个,携带的十数门火炮也都尽数丢给了罗刹人。”
“那渤海国的军队是不是也都撤回到了中京?”
“确实如此。”胡宝仁点点头,说道:“渤海国军队经此大败,将去年夺取的信安堡直接放弃,一路退回了中京城。”
“呵呵……”一名齐国军官轻笑几声,摇头说道:“好嘛,这渤海国相当于将去年所获得的一切成果尽数丢弃。不仅损兵折将,还抛弃大量军械物资,这不白白便宜了罗刹人!”
“那可不!”另一名齐国军官冷笑一声,“伊尔库茨克一战,损失官兵近千,足以让渤海国伤筋动骨了。他们今年之内,怕是难以继续往西推进了。”
“再过两个月,河水就要上冻了,即使想给他们再输送一些军械物资,恐怕也是难以运过去了。”
“唉,这岭北的交通,着实让人蛋疼。满打满算,一年最多只有四五个月的水路运输时间。这但凡出个意外,这身处岭北内陆的渤海国只能坐蜡了!”
“哎,你们说,这要是从镇州修一条铁路,经勃利城,一路通往北海,岂不是就能彻底掌控广袤的岭北地区。”
“修铁路?别逗了!”一名齐国军官笑了,“就镇州、勃利,以及北海一带,统共也没几个人。谁家出钱来修?即使修好了,肯定也要亏到姥姥家去!”
“说的也是。就算要修铁路,那也得从云州修起。我听说,大明朝廷好像正在与我齐国驻长宁公使协商,准备修一条铁路,从长宁通往我们齐国的清远城(今日本北海道函馆市)。”
几个镇州的皮毛商人,听着那三名齐国军官嘴里热切地讨论着铁路,脸上不由露出茫然而无措的表情。
铁路?莫不是无数传言当中,在齐国本土那种能力拉万钧的大铁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