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
徐州城头,一面崭新的五色旗,迎风招展,在原先的位置上盘踞已久的黄龙旗已经不见了踪迹。挑着菜筐做生意的农人,见城门处的守兵,都穿着蓝色军装,脑后看不到辫子,反倒是有些胆怯,不敢上前。
从某种意义上说,徐州在共合时代,堪称之为活化石。洋人往往会到徐州拍几张照片,记录一下,前金的遗迹。
遗老们,保持着头上的发辫,不改前朝衣冠,最多也不过是到紫禁城里,去拜一拜小皇帝。徐州却全部保留了金国体制与官制,如果不是张员本身才具太劣,外加辫子兵军纪涣散,说不定大批遗老宗室,会选择徐州居住而非青岛。在这里生活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上,依旧得服从前金时代的规矩。
进城要交入城费,老总从货物里随便拿点什么,必须赔以笑脸,如果进城的是女人,被摸一把,或是被某个来了兴头的老总拉进值房里,也必须服从。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脸上涂满黑灰,神憎鬼厌,也就安全了。
即使搞了共合,即使徐州位于咽喉要道,来往洋人、商贾乃至正要都不少,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张员及他手下的辫子兵,就像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病毒,占据着这处风水宝地,任你是何等手段,也无法杀死它们。
辫子兵虽然是旧军,但是其战斗力并不孱弱,只要许下随意抢劫,几日不封刀的承诺,他们会爆发出惊人的冲击力。在葛明军兴时,南方葛明军在临阵时,就很吃过一些辫子兵的亏。加上张员本人是北洋重臣,不管南北,对他的行为,也都睁一眼闭一眼。后来他又积极参加了团,与一干北洋联成一线,就更无所畏惧。
乡农仔细端详着,开始向后退,身后,几名穿着洋派打扮的学生叫住他们“你们不是要进城卖菜么?往回走,这是去哪?”
“不……不卖了。我们在城外卖。还有你们,这些学生娃也别进去,这帮大兵不留辫子,不知道是什么路数,留神把你们当乱党抓了。张大帅的手段厉害着,尤其恨洋学生,你们落到他手里就没好。”
学生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中一人安抚着乡农“没事,别害怕!张员啊,他现在说了不算了,徐州,是山东的天下,你看那些兵,都是鲁军。”
“鲁军?就是唱大鼓书的先生,说的那帮天兵天将,把东洋鬼子都打跑了的鲁军?”乡农的脸上露出喜容“几位秀才,你们可都是念书人,不兴骗人啊。这真是鲁军?这么说,是赵大帅把张大帅火并了?可是我们咋没听见放枪放炮呢?”
“不是火并,是和平交接……算了,说多了你们也不懂。总之就是,张大辫子交了印,徐州从现在开始归山东管,你们进城,不要钱了。别害怕,我们带你们进去!从今天开始,我们可以过舒服日子了。”
作为南北通衢,徐州平日里就很繁华,而今天,城市却如同新年一般热闹而拥挤。各处书馆、戏楼早早的都开始营业,每一处戏园子门口,都写着碗口大的字,另外有伙计卖力的吆喝着“有干角有坤角,都是山东来的大老板,大义务大奉献,八毛一位八毛一位啊”
一夕之间,似乎山东人已经成功占领了徐州。就连北里之地,也特意写上“鲁地佳丽,来此会客,茶水两元,果盘一元”之类的字样。
城市里最忙碌的,却并非是个个大响档里唱戏说书的老板,或是花魁名纪,而是
剃头匠。每一个剃头棚前都排了长长的队伍,队伍蔓延不绝,如同长龙。虽然共合立国六年,但是张员治下,军民人等必须留辫子,否则首领难全。现在易帅,市民是否剪辫为私人权力,留辫子的每月要多交一毛钱卫生税。就为了省这一毛钱,就有不少人要来剪发。
排队的主力军,则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有些老徐州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些人,正是之前在徐州横冲直撞,无法无天的辫子兵。可是今天,这些兵大爷变的比大姑娘都要老实,甚至被人夹了塞,踩了脚,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忽然转了性,或发了疯。最直接的理由,就是这些辫子兵的枪,都不见了。当兵的没了枪,自然就没了威风,加上路上随处可见的山东警查、士兵,这些辫子兵的态度,也就不难理解。
这些身强力壮的士兵,并不被鲁军放在眼里。按照赵冠侯命令,必须全部剪辫子,再行安置。如果抗拒到底的,就要追究过去的罪行,到时候落地的,怕就不是发辫那么简单。刀光闪烁间,无数烦恼丝随风飘荡。大金国最后的影子,就此被无情抹除。
人未走,茶已凉,张员还没交卸防线,鞭炮声已经在徐州城里噼啪做响,透过重门叠户,直飘入帅府。大帅府内,张员的家眷已经把财产装车,准备起运。赵冠侯亲自送行,张员则依旧是那身一品官袍,拉着赵冠侯手道
“绍轩无能,上不能报天子,下不能安黎庶,这片地盘,也只有交给爵帅,才能保绍轩一世衣食无忧。爵帅放心,要是京里不认可这事,我就到京里去跟他们打官司,这徐州是我的地盘,我都认了,他们有什么不认的。”
袁慰亭死后,段黎冯三系人马,都属意总统大位,赵冠侯是左右胜负的最大砝码。三方都要拉拢他,开的价码自然越来越高。虽然赵冠侯是北洋出身,但是黎黄坡正因为不算北洋嫡系,所以开的价码最大。
当山东在报纸上公开表态,为保障南北和平,支持恢复临时约法,以副总统递补总统,大局就已注定。新鲜出炉的团,发挥着北洋英雄本色。一省电报初发,另一省随即跟上。纷纷表示自己对临时约法的无比拥护,对于黎大总统个人的无限忠诚,谁如果反对黎大总统顺利接任,则是于各声民意为敌,自当提一旅之师,进京问罪。让人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西南军正府似乎是反对临时约法一方,一心保护临时约法的反倒是北洋系。
当然,在电报最后,各省在颂圣之余,都不忘说明一下自己的经济艰难,希望大总统迅速补发军饷xxxx万元为盼。项庄的剑舞了半天,早最后总算指明了目标。
黎氏之前在京里做无罪之囚,当总统是天降皮夹子,自然没有几个备用人物。不管是交通总长,还是银行总经理,都可以随意出让,毫无压力。因此赵冠侯的条件,一口答应。唯一的插曲是黎氏内部闹了场纷争,湖北人因为几个要害部门被山东人夺去,指直负责奔波此事的张国金为北洋奸细,黎身边另一心腹差点一枪打死这个奸贼。
但不管怎么说,木已成舟,答应赵冠侯的条件,是不能拒绝的。曹仲昆就任直隶,驻节保定,第三师就食于河北。孟思远被任命为交通总长,梁士怡一系全面倒台,梁系职员悉数开除,曾经交通系拥有的实力,完全被侵夺。
陈冷荷刚刚生了一对双胞胎,还没心思去共合银行和财政部工作,暂时由襄理邹秀荣代其行使职务,但是这个总经理的位置以及次长头衔依旧是她的,无可动摇。戴安妮则成为交通银行总经理,整个共合,初次出现高级女性干部,且多是赵冠侯枕边人。是以共、交两行,又被报人戏称为姨太太银行。
梁士怡此时也知,自己上了赵冠侯的当,其对两行非是无力施救,而是有意见死不救,就是等到两行垮台,他好从中渔利,自己做了牺牲品。一怒之下,他的交通系干脆转投段芝泉,给段做财政顾问。但是大局,却无法因他的倒戈,就真的发生什么变化。
在力量对比上,段系占据大义名分,继承袁氏遗产,为北洋利益代言人。且于舆论上,拥有再造共合的名衔。自各个方面,对于黎黄坡都形成了事实上的绝对压制。
段芝泉成为国务总里后,旧有的国会也宣告恢复,南下议员北上复职,一切回归到洪宪之前,包括内阁负责制。
内阁负责,就是总里负责,总里负责,就是总统有近于无。重兵在手的段芝泉,并不把黎黄坡放在眼里,视其为盖印机器。徐又铮从中积极弥缝,效果显着,让两下关系从对面不言迅速恶化为欲除对方而后快。京里风雨飘摇,张员的复辟之心,就此复燃。他在徐州坐镇,最大的理想,就是把黄龙旗重新插回全国,让完颜氏再次君临天下。
可是他自己也很清楚,徐州三万辫子兵,既打不过第三师,也打不过鲁军。这两支人马只要不接受复辟,自己的行为就注定成功不了。可是接连几次试探,都被赵冠侯明确拒绝,十格格对他也没了过去的好脸。
毓卿见了袁氏夫妻之死,受的触动极大,对于复辟的热情大减,没给张员也就断绝支持。徐州一地,养兵三万,即使张员聚敛有术,实际也是入不敷出。长期以来,徐州的兵费开支,有四成以上依赖山东协饷,另外两成来自正元贷款。
随着正局稳定,协饷、贷款越来越少,自山东订购武器弹药也变的越来越艰难。徐州本地商会,主动加入山东总商会,接受山东总商会指挥,于张员的协饷命令也开始敷衍起来。
军饷无着,部队的纪律就难约束,但是只要部队放抢,下一步,鲁军肯定会出面干涉。张员虽然愚忠,却不愚蠢,主动向赵冠侯提出让出地盘,归隐田园。
自共合以来,只有抢地盘,没有让位一说。四川为了川督的位置,打的天翻地覆,昔日共同讨袁的袍泽,转眼就以白刃相向,连讨袁元勋戴勘都死于乱军之中。按照北洋惯例,张员这种让位,都是武力威胁的代名词,下一步就是不负担治安之责,不满足自己的要求,就要刀枪相向。
可是天下别处都可以用这种言语威胁,惟有对山东,这种话不能乱说。辫子兵并不具备威胁鲁军的军事能力,他说这句话,自己就要想好后果。连续三次的坚辞谦让,证明他的话没有任何其他含义,而是实打实的让位,赵冠侯再不接印,反倒显的矫情。
随着火车开动,张员义子兼卫队长张文和问道:“干爹,咱们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地盘让出去?就算山东不接济咱们,咱们就不许去投奔老段?大家都在团里,我就不信,他赵冠侯还敢对咱们玩硬的?段系特使来了好几次,说是愿意支持您当,咱们怎么不顺坡下驴?”
张员冷笑道:“你懂什么?歪鼻子算什么东西,我能投奔他?我堂堂大金一品大员,让我去给乱臣贼子打下手,我丢不起这个人!想当初,我也是跟老佛爷面前磕过头,受过隆玉太后册封的,咱家里这些家当,有不少都是宫里的赏赐。我去向歪鼻子输诚,将来死了以后,朝廷不给我谥号怎么办?再说了,歪鼻子身边有那小扇子,投奔过去也没好,早晚被他吞并了。到时候,在团里臭了名声,咱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他又压低了声音“我这么做,是一条二虎竞食之计。不把徐州让出去,他们能打起来么?他们打不起来,这共合能垮台么?爵帅和十格格都不肯支持皇帝登基,我就只好用个计策了。这就是三国演义上说的那个什么,二虎竞食之计。等到他们不容于共合,自然就要拥护帝制,否则何以自处?张某人生是大金臣,死是大金鬼。为了大金的江山,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何况一徐州?你等着吧,等到万岁爷一登基,一准降旨,请我出山,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个徐州的事喽,到京里做个世袭王爷,你小子跟着我沾光,最少也能混个侯位。前护后拥,八起八坐,那才叫威风。这共合是个什么玩意?当有什么意思?你看着吧,就京里这么闹,这个共合的气数,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