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银月的记忆,长安的记忆体量过于渺小。虽然我曾经尝试论证过记忆的长短无法成为后者必定会被前者吞噬的绝对依据,但是在精神意识的战场上,巨大的记忆就是要比起渺小的记忆更有优势,这同样也是不容辩驳的。
即使长安灵魂里属于银月的一面已经被我所封印,他毕竟是一度解开过祝家曾经对其设下的封印,在外面无法无天地活动过一段时间,属于长安的一面里面说不定混入了不少银月的色彩。
我无法不去担心,如果长安有着银月过去的记忆,自我认知是否会再次受到影响,变成银月的形状。
而幸好,长安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如果你是问我是否能够记起银月所有的记忆……我是做不到的。”
涉及到这个问题,长安也变得肃然,认认真真地解释:“不过,如果是从我被那个看起来像是经常去健身房的男人抓走,到被阿成救出来为止的记忆……我还是记得的。”
“看起来像是经常去健身房的男人……”
祝拾先是疑惑,然后恍然:“哦,你是说辰龙吧。”
“说是记得,其实也就是可以模模糊糊地记起来。”长安接着说,“之前那段时间的记忆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糟糕透顶的噩梦,醒来以后虽然可以讲个大概,但是很多细节都回忆不起来,甚至可能还有记错了的部分。
“如果不是在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躺在这种地方,老妹还抓着我问东问西,我甚至都会怀疑那段经历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祝拾想了想后突然说:“幸好你要么是记不起来、要么是记不清楚,否则你怕不是就能够以第一人称视角回忆你的亲生母亲银月是怎么把你生下来,以及她是怎么把我们的亲生父亲从小养到大并且与其恋爱和缠绵的了。”
“啊!?”
长安似乎也是才意识到还有那种恐怖的可能性,顿时大为震撼,眼睛都仿佛要瞪出来。
而趁着他无比动摇,祝拾先是以洞察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对我说:“我哥没有在说谎和表演。”
“等等,你刚才在偷偷对我测谎?”长安一惊。
祝拾没好气地说:“怎么可能不测啊?谁叫你刚才吓我。这也是必经的流程,你就受着吧。”
说不定从长安醒来开始祝拾就在做测谎工作了,这可能也是她要在长安苏醒时在场的理由之一,只是她没有将其说出来,而是说成了现在才开始测。或许说出真相会让长安感觉不痛快,可这也是为了保护长安。
“既然你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那么很多需要解释的部分应该就可以省略了。”我说,“想必你也应该可以想到,你的父亲,应凌云……他是我们的生死之敌。”
“嗯……我明白。”长安的脸色变得阴暗。
然后,我直接说:“应凌云已经死了,是我杀的。”
银月和长安都没有看到应凌云死亡的一幕,长安似乎也像是避讳一样并未问出口,而我直接将其挑破了。
长安的脸色出现了变化,最后化为一声长叹。
“你恨我吗?”我问。
长安摇头,然后说:“在知晓他的所作所为之后,我就已经不再对他怀有期望了。他做过那么多的恶事,被人杀死也是他咎由自取。
“如果我有着阻止并杀死他的力量,很可能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阿成你只不过是做了我也想要做的事情而已。
“况且,你之所以那么做,都是为了要救我吧。如果我恨你,那才是真的不知好歹。
“……不,实际上我也有对你做出过不知好歹的事情。虽说当时是被银月的自我所主导,我却在那里一个劲儿地说着什么幻灭、什么看错你了,明明你早已做到了我不敢去做的事情……我真该死啊。”
说到后面,他流露出了复杂的情绪。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
“但我还是必须要当面对你道歉。”长安注视着我,“阿成……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我并没有和他客气,正面接受了他的道歉和感谢。见状,他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片刻后,他终于恢复到了平时的情绪状态。比起那么沉重的模样,还是这种轻快的风格更加适合他。
于是我便回归正题,接着询问了下去:“你现在状态怎么样,是否有感受到异常的部分?比如说耳边有没有幻听,或者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像是随时会被另外一种认知所取代?”
“没有,一切正常。”长安也像是在仔细感受自己的状态,“不过……”
祝拾追问:“不过?”
“我也不知道这是否跟自己的状态有关系。”长安说,“在醒来之前,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闻言,祝拾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严肃:“是什么梦?”
我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这么严肃。
银月的自我认知部分被我用石头项圈封印镇压到了无意识领域,而梦境则是反映无意识领域的现象。尽管经过上次的消耗,银月的自我认知部分已经支离破碎到无法形成自我认知的地步,不过要说是否可以对其掉以轻心,肯定是不可以的。
说不定银月的心之残骸可以通过梦境影响到长安。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色皮毛的狐狸。”长安回忆,“在遍布毒虫和猛兽的黑暗山林之中,我一直在躲避危险、艰难求生。智力也好像变得跟动物没两样,蒙昧无知,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来。
“有一天,我偶然跑到山林外面,看到在道路上有一些人类在轻松谈笑中路过。而在回到巢穴以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名字叫祝长安的人类,和一个叫庄成的人类,还有一个叫祝拾的人类在一起融洽地吃火锅。
“之后,原本就连‘我’这个概念都不具备的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思考——我到底本来就是一条白毛狐狸,做梦变成了名叫祝长安的人类;还是说我本来就是祝长安,只是做了一个变成白毛狐狸的梦而已呢?
“思考着思考着,回过神来,我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苏醒了。”
说完,他似乎还有点意犹未尽。
遍布毒虫和猛兽的山林,多半是指很久以前的月隐山吧,据说那里是银月的起源之地。身为妖怪的银月,很可能真的有过一段作为动物在危险山林里挣扎求存的经历。同时,长安的描述令我回忆起了庄周梦蝶的典故。
银月是否真的在很久以前做过那样的梦,然后被如今的长安以梦境的形式回忆到?还是说那就仅仅是一个混合了复数意识素材的梦境而已?
在银月的世界观里,会不会自己本来就只是一条弱小的白毛狐狸,只有在自己所做的梦境里面才可以成为强大的银月,以及如今的长安?
妖怪的精神世界,或许是我也注定无法探究的神秘。
一想到眼前这个傻乎乎的开朗青年居然和那个妖艳邪魅的妖怪少女居然是同一人物,我就觉得心里怪怪的。他们甚至可能都不算是不同的人格,而是同一人格的不同侧面。
“长安,和我做朋友,你开心吗?”我问。
“嗯?”
长安先是困惑,然后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很开心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有一种感觉,或许银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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