税奉收缴之日,日光从天空洒落,在瑟瑟的秋日被晕染开来。
此时的怒江之上,皆是南北来往的仙船,在波光粼粼如金甲铺开的江面上呼啸飞驰。
船头之上,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负手而立,看向两侧江岸。
而江岸两侧,皆是粮车在破旧不平的官道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驶向各世家、仙庄,以及各地县府粮仓之中。
随车而来的,还有几百衣衫褴褛的老农,被麻绳捆缚,步履蹒跚而行,脸上写满了疲倦与麻木,最后被官差押到了江岸西侧的高坡之上。
“那是在做什么”
“皆是些交不全税奉的罪民,被当地官府治罪后拉到此处接受鞭刑。”
“这是要缴多少税奉”
“不过六成而已。”
“此地物博地广,只需多垦荒地,勤奋耕种,税奉还不是手到擒来却连这六成也不愿交出岂不是刁民”
“没错,种地又有何难我等修道也不轻易,每日也是连些闲暇也不曾有,不也是兢兢业业,从不倦怠”
仙船渡江,在三州之内皆需一日一夜,此时行至京西渡,船只停下,便有人上船,有人下船。
船上待入门的仙家子弟觉得无聊,自然是对沿岸两侧所见所闻议论纷纷。
便在此时,官道之上又有一车队在颠簸之中驶过,与粮车背道而驰。
这车队与官府粮车不一样,这是用骡子拉动的,车体显得破旧,其上顶板密布,一看便是坏了修,修了坏,就又打上几块补丁。
随车而行,大多是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精壮一些汉子在前方领路,妇孺与老翁则在后方跟随。
他们似乎是长途跋涉了许久,黝黑的脸庞上唯一显眼的就是苍白的唇色。
而他们车上所拉的也不是什么粮袋、细软,皆是杂七杂八的物什,有陶盆瓦罐,亦有农具牲畜,便连破旧的被窝都有。
这车队刚刚驶过不久,随后便又有车队与他们同向而来。
这支车队与方才过去的那一支还稍显不同,因为它更阔气一些,拉车的都是马,随车而行之人的穿着也好上不少。
尤其是后面几人,衣衫之上还有简单的绣样。
有世家子弟便饶有兴致地猜测,说前头那一支应该是一整个乡野荒村的迁徙,而后面这支,明显是自有些声望的大城而来的凡间地主门庭。
不过对于他们去向何处,众人倒是意见不一。
议论声中,便有几位年长一些人走来,穿着白衣,忍不住轻轻开口。
“他们是要去北方,去丰州。”
“丰州东北向最边上的那个”
“不错,今年税奉收缴之后,像这样的车队每日都能见个三四波,都是去往丰州的。”
议论声之中,两支车队都在官道的驿站旁被官府差役拦了下来。
其中有一握刀的凶汉,身穿密,将他们全都拦了下来。
随后便见到第二支车队里走来一个头上包着布巾的中年男子,送上一只包袱,那些差役
才将他们放行通过。
那前一支车队也是沾了他们的光,此刻被放行过关。
见此一幕,船上世家子弟纷纷对视:“丰州不是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这荒村迁徙还说得过去,方才那车队明明是个凡人地主的,这也是舍了田产不要”
“你这不是亲眼所见”
“这可真是怪了,难道丰州不交税奉”
“也是有的,不过极少,比其他八州相比简直是九牛一毛,而千百年来百姓迁徙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便是活着,哪里能活着便要去哪里。”
正在此时,官道上出现一顶轿子,身后跟着无数的衙差。
等到轿子被抬到前方驿站茶棚之时,当地身高五尺的县太爷直接挑开轿帘冲了出来。
啪啪几记耳光狠狠打在那一脸凶相的大胡子脸上,响彻河岸。
船上众人忍不住俯身看去,就见这条从中州到丰州的必经关口立刻开始戒严,由尖刺木柱构造的拒马立刻被架在了官道之上。
此后所来到此处的一些散民,全都被手持
长刀衙差给赶了回去。
期间也有些阔绰户,如先前一般掏出准备好的“人事”,却被直接踢倒在地。
此时,那身高五尺的县太爷在侧冷脸旁观,眼角轻颤,似是在极力地压制怒火。
当今朝廷没有明确政令禁止九州之民四处流窜,但以往时节从不会出现这种事,因为九州各地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今年税奉收缴之后,他发现治下的济阳县不少都举村、举族开始迁徙。
他并不知晓这短短几日,丰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与手底下那些蠢猪可不一样。
现在拦在路上索要人事,看似赚了,可治下百姓搬走,他又该去何处收缴到足够的税奉份额
他们中州世家林立,若是惹恼了仙人,那可就是脑袋搬家的死罪!
所以他等不了别什么朝廷律法,也顾不上什么政令,便急匆匆前来设卡。
与此同时,江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风浪,吹的两岸呜呜作响。
见到这一幕,济阳县令立刻携手下衙役跪倒在地,恭送仙人。
于是一道玄光从江畔仙船的船底升起,随后在船头合拢,接着便迅速进入了航行。
一个昼夜之后,船上的世家子弟有的中途离去,有的中途登船,最后余下便来到大夏国都盛京……
此时盛京城中,早已因为天书院择新一事而热闹非凡。
来自天南海北马车汇聚于此,将主城道围的水泄不通,沿街酒楼更是灯火通明,其中皆是丝竹之声悠悠,歌姬蹁跹起舞。
而无数京中的豪门贵胄在城中设宴,邀请那些即将入院的天书院学子吃席,以至环城的清风之中全都是酒香扑鼻。
“今年天书院,有几位下三境圆满”
“三位。”
“又是三位”
“云州陆家去年入院一位,今年来的则是陆清秋的妹妹,陆含烟,他们家说来也怪,这修行天赋似乎都在女子身上。”
“还有一位呢”
“中州土族方家,他们家中的三公子,去年便已经到了下三境圆满,但方家当时并未许他入院,听说是为了躲避楚河的锋芒所以推迟
了一年。”
“楚河……”
酒楼之上,当有人再次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众人都忍不住咂了咂嘴。
这个名字当初确实曾无比耀眼,但自立秋之后,便鲜有人提了。
“那第三位呢”
“第三位也来自云州,濮阳家的公子,古姓世家,但这濮阳家这些年倒是名声不显了,不过能出一位年未弱冠的下三境圆满也还算可以了,这濮阳公子单名一个兴字,似是寄托了濮阳家的中兴之望。”
听到这句话,京中一些世家子不禁端起酒杯,闻听这三人都是出自仙门望族,兴致便忽然变得不是很大。
时至晌午时分,阳光普照,京中无数轿撵前往了天书院。
一如往年那般,京中大员也好,皇室宗亲也好,对于这种与卓绝天骄进行交好的事情乐此不疲。
不过这一次,失势的魏厉并没有前来,崇王则是孤身一人到此,不过他的兴致似乎并不太高。
尤其是来到白玉台上的时候,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
随后,天书院入院仪式召开,换了天书院仙袍的世家子弟纷纷涌入了登仙白玉台。
站在最前方的是两男一女,云州陆含烟、云州濮阳兴以及中州方锦程,皆是白衣飘飘,腰系佩剑。
而在他们后方的,则是来自其他各州的凝华境。
这样的站位,这样的面貌,不禁让一众人都觉得恍惚了,仿佛太初元年如同一场大梦。
于是众人发现,高台之上一些目光忍不住汇聚到了最后,也就是白玉台的东南侧。
那里站着的,也是一批年轻的弟子。
有男有女,一共八位,穿着与打扮都不如站在内侧的那些显得富贵,表情也显得十分拘谨。
因为他们,全都来自丰州。
而这八人之中有足够修为的仅有三人,如丹水郡太守之女向芙,丰州刺史之子刘建安,还有归云郡太守之女丛艺。
而剩下的那些,多半都是家中有人参军,依托于大夏拿到了名额,好一些不过微照境,
而最差的甚至还没启灵。
天书院怎么说也是顶着个大夏圣宗的名头,这样的学子也是要收的。
不过往年,这样的弟子并不会受到太多的关注。
因为世人都知道,下三境和上五境是完全不同的境界,想要突破,需要大量的丹药与灵石堆积。
换而言之,修仙本就是名门望族专属的游戏。
可让人意外的是,这些丰州子弟此刻却忽然发现高台上的目光朝着他们聚集而来,甚至连气势非凡的五位殿主也是如此。
“他们,为什么一直在看我们”
“他们看的,不是我们……”
向芙忍不住开口,喃喃一声。
入院仪式结束之后,秋日的外院迅速热闹了起来。
自云州而来陆含烟身着一件细纱滚雪长裙,刚从白玉台离开,便见到了陆清秋正带着一群姐妹而来。
“含烟。”
“阿姐。”
陆清秋看了她一眼:“你入了下三境圆满”
陆含烟点了点头:“本以为是赶不上的,不过父亲最后还是取了一处矿脉的灵核助我凝练圆满了。”
闻听此言,陆清秋忍不住抿了下嘴角,随后便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他们陆家虽说以灵矿生意立足于云州,但家中的修行天赋其实在九州各大世家之中仅算是在中上游。
这几年来,家中就她和妹妹的天赋还算不错,被寄予厚望。
因为家中若是有人能入了七大仙宗的内院,又或是寻得一个好的夫婿,对于家族助力是极大的。
只是她未能如愿,如今这责任便到了妹妹的身上。
就在此时,先前在台上站着的濮阳兴迈步而来,向陆清秋躬身行礼:“濮阳兴,见过师姐。”
“濮阳师弟,欢迎入院。”
“多谢师姐,我此番便是为了打个招呼而
来,便先行告退。”
濮阳兴拱手作别,随后转头朝着悟道场走去,期间便遇到了方锦程。
二人相互对视,眼神冷彻,气氛倒不像与方才见陆清秋那般和谐,反而能看出些火药味。
如此看来,今年这内院之争,也是从入院便开始埋下了伏笔。
此时,悟道场上有四名掌事院弟子,正在打扫悟道场。
因为此时毕竟是入了秋,落叶颇多,加上新弟子已经入院,便需要时不时过来打扫一番。
“过几日就好了。”
“一开始入院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一开始全都早睡早起来悟道场,然后勤学奋进,刻苦修行,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必不弱于人。”
“随后有人一骑绝尘,所有人都道心破损,也就消停了。”
掌事院弟子喃喃之时,濮阳兴与方锦程已经坐下,倏然入定。
陆清秋眼望悟道场,忍不住轻声开口:
“这濮阳家沉寂一时,据说家中血脉的修行天赋越发稀薄,不曾想却出了一位年未弱冠的下三境圆满。”
娄思怡看着他,忍不住小声开口:“这人,似乎是有与你们陆家结交之意。”
“这也正常,那濮阳家如今势衰,据说连族中几支旁脉都受各方排挤,倒是需要四处结盟。”
“阿姐,这濮阳兴和方锦程一样,似乎都是我的劲敌。”陆含烟忍不住轻声开口。
陆清秋转头看着她:“怎么了”
“父亲来时便与我说,一定要入内院,我自然要对濮阳兴与方锦程有所了解,这方锦程自小就天赋非凡,本该与阿姐一起入院的,如今说是已经提前凝聚了三道玄光,而那濮阳兴也算是个天才的。”
“天才,天才又能如何……”
陆清秋三人喃喃一声,随后转头看向尼山的深处,那树叶已然金黄的万顷林海。
当年楚河风光入院,顶着楚家次子的名头,被称为天才之中的天才。
可最后大家才知道,所谓天才,不过是去见那人的门槛罢了。
“阿姐”
陆清秋转头看着她:“我今晚试试邀约一番,让你见一见真正的天才。”
娄思怡看了陆清秋一眼:“他会来吗”
“免费的饭,应该不会不来……”
“这倒也是……”
陆含烟此时忍不住开口:“可是,崇王府的郡主邀请我今晚前去赴宴……”
陆清秋转头看了妹妹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赵云悦无碍,一起去鸿鼎楼里吃便是,我来做东。”
语毕,陆大小姐便带着妹妹回了院中,修书一封,送去了掌事院。
外院弟子入不了内院,相互联系也是靠着掌事院稍信。
而掌事院负责送信的弟子手中刚好也有一封要交给季忧的,于是便拿腰牌入山,穿过了万顷林海。
与此同时吗,内院六峰交叠之处向西,一片灵气盎然的紫竹林之中,一剑眉星目的男子正席地而坐,已入定许久。
有一些正在歇息的五大殿弟子忍不住转头
望来,看着他周身气魄汹涌,灵光流动,不禁窃窃私语。
从样貌来看,他们觉得这人俊秀的如书生一般,看上去丝毫不锋利,反而有些儒雅。
但谁也不会忘记他是杀了十八名通玄,以低境逆斩融道境,杀穿夜城山的狠人。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已经是青云天下最年轻的世家家主了,尽管他现在仍旧是孤身一人。
“据说因为他,丰州今年的税奉今年只收了一成”
“不错,如今季家登籍,丰州没有其他仙宗和世家,税奉一事便全凭他来决断了。”
“那些前去丰州建立仙庄的人或许也未想过,丰州会忽然冒出一个这样的乡野私修,越过名额破格入院,斩楚河建世家……”
“别说那些仙庄了,就算同在天书院的你我,当初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一成税奉,他如此行事,还真是毫无畏惧。”
“说是毫无畏惧,其实也不然。”
“哦”
“那一成税奉他并未全装进自己的口袋,还是拿出来分给了那些外来的山庄,想来还是有所畏惧的,不过税奉分配的有多有少,并不平均,不知依的是何凭据,我家有一旁门子弟就在丰州,问也不说……”
“且不论丰州、税奉等事,这季忧的气息倒是越发地玄妙了……”
议论声中,季忧缓缓睁眼,眼中金光内敛,周身气息平息。
随后他轻呼一口气,向四周看去,便发现那些窃窃私语声渐渐消失。
他已经从丰州回来了五日,班阳舒、温正心和白如龙也与他们一道归来了。
同时返京的,还有匡诚。
而裴师姐就留在了奉仙山庄,为邱茹启灵,老邱在这段时间则常驻贺章的府中,经手着税奉收取一事。
除却朝廷那份,仙宗那份他们今年只收一成。
一半用来发窝囊费,一半留给来年进行开荒和播种。
而这段日子以来,他主要就是在做三件事,一是在藏书阁翻阅道法总纲,去熟悉天
书院先贤所留下的,关于天道法则的领悟。
另外就是去讲堂,听内院教习讲解一些关于天道领悟,以及对法则的运用和理论解析。
相比较外院那种自行修炼的放养模式,这才是七大仙宗内院底蕴所在。
而他所做最后一件事,则是入虚无山修行,直观天道演化。
不过连着去看了五次,他都没见到到颜书亦。
他知道这丫头在破关,还说不入无疆境不会出关。
她这份心态其实和季忧如今一样,都在追求更强,以抵御那些无形之中的暗流涌动。
不过即便知道她在闭关,但多日不见的情况之下季忧仍会觉得担忧。
正在此时,有掌事院弟子进入紫竹禅林。
“季师弟,你的信。”
季忧伸手接过,发现是两封。
一份来自于外院,一封来自于灵剑山脚下的南华城,署名丁婉秋。
灵剑山高高在上的小鉴主,总不能让人发现经常写信给天书院一弟子,所以信都是丁瑶或卓婉秋下山,到南华城所寄出的。
秋斗之前他所收到的灵剑,也是如此寄来。
署名丁婉秋的,基本就是丁瑶下山所寄,署名卓瑶的,基本就是卓婉秋。
季忧伸手将信拆开,便看到了头里的开场白:大胆的陌生男子云云。
灵剑山的小鉴主,实在是个傲娇怪。
“大胆的陌生男子,我近几日在破关关键,不可随意中途出关,望你老实一些。”
“破关和悟道不同,我需要摒弃杂念,使道心通明,也不可神念入鉴,所以破关之前,我就不到虚无山了。”
“破境之后,我会下山游历一番,若凑巧游至盛京,就顺便与你见上一面,浅聊一番后飘然离去。”
季忧看到这里,心说我懂。
这句话翻译过来不就是我破境了就专程去找你玩。
他捏着信纸,嘴角微扬着继续往下看,不过看着看着,就慢慢屏住了呼吸。
“若我恰好游历至盛京,我要看元采薇那个女人看过的东西。”
小鉴主的信如她的性格一般,结束的戛然而止,总结起来就一句话,闭关勿扰,准备好我要看的东西。
季忧嘴角微颤,心说她怎么还惦记着呢。
看元采薇看过的东西
看来随后的修行,还是要着重在熬炼肉身上才是。
随后他拆开了陆清秋的那封信,其中内容简短,说今晚戌时将在鸿鼎楼设宴,邀请了三五好友及今年新入院的弟子,邀他前去一聚。
这信笺内容落在他的眼中便是六个字:请客吃饭,速来。
季忧将信笺收好,随后转头望去,目光扫向了紫竹禅林。
林中的大部分弟子都在盘膝入定,周边有灵光涌动,表情安详而怡然。
但见到这一幕,季忧的眉心却是皱起的。
这些年入了天书院内院的弟子,多半都是和他一样,感应了天书的人,紫竹禅林之中每日都能见到有弟子借天书而修行。
可是……
由始至终,他在虚无山所见到的就只有颜书亦一个人,而再无其他同门。
这个疑惑其实在他心中由来已久,但之前因为身处外院之中,倒不是时常记起,所以也没太过深究。
可此时他已然能够确认,自己感悟的天书,和大多数人都是不太一样的。
不过让季忧感到安慰的是,他曾因此去询问过班阳舒。
班阳舒说天书之中是一片洞洞灟灟的虚霏,浩瀚无垠,暗藏天地法则,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差不多的……
季忧忍不住念叨一声。
心说也就是多了个山,多了些混乱如线团的天道法则,多了一位有着玉足粉嫩的傲娇仙子而已。
都修到通玄境了,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现在承认自己修跑偏了吧。
没事,反正他的灵元也是碎的,凑合着修呗,还能咋滴。
季忧起身,随后便朝着山下的走去,孤身穿过了万顷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