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沟京往居塞城有两条路,一条是直道,经过凤城、枕云关,道路平坦好走,另外还有一条直道开辟之前的老路,路小而曲,多经崇山峻岭,今已逐渐荒废,偶有些为躲税的商旅通行,却也易遇到山贼。
顾继祖选择的是老路。
出京九日,进了倚帝山脉,这是沟京在西北方向的屏障,出了这片山,就进入了定西军路的范围。
进山三日后,队伍在一个名叫枯木崖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条河谷临着山崖,崖上是一座陡峭的高山,山上以前有个寨子,名为枯木寨,现在已经荒废。并非被朝廷剿了,而是打家劫舍的行当也不好做,各谋生路去了。
寨子早被搬空了,但这里地势确实极好,倚山面水,易守难攻,视线好,唯一的缺点在于没有可供耕种的田地。
顾继祖命人安顿下来,又对顾经年道:“等褚丹青来吧。”
“他未必会来。”
“他会来的。”顾继祖道:“我看麻师的神色就猜到了,你们知道那个沃民在哪。”
顾经年道:“你太自以为是,所以猜错了。
兄弟俩没什么好说的,他离开顾继祖的帐篷,又看到苗春娘。
苗春娘说过她可以选择来或不来,问了顾经年的意见,却没有听。
而当顾经年在队伍中见到了她,也只是略略诧异而已,他早就知道自己帮不了这个女人,虽然她总说顾继祖让她很压抑,想要放松,可她从没有想过逃,她离不开顾继祖,因为她没有自己的人生。
她不像凤娘,只需要一点点勇气就愿意与顾经年远走高飞。
“对不起,我没听你的。”
苗春娘终于找到机会,向顾经年低声说道。
“你不必向我道歉,你的事,自己做主。”
顾经年应了,转身去找黄虎。
这支队伍有三百余人,大部分都是从骁毅军中退下来的老卒,经验丰富,作风干练。
另有十余个开平司钩子,是王清河调拨来的,由黄虎带领,住在一个帐篷里,其中,有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差役,平常旁人都唤他细猴,寡言少语。
顾经年到时,掀开帐帘往里看了一眼,黄虎正在亲自给细猴铺席子,让他睡到角落里。
“出来谈吧。”
“好。”
黄虎在帐篷里站不直,弯着腰出来,还不忘招呼了细猴,让他跟着。
帐中,其他几个钩子不免小声议论起来。
“这次出来,怎黄捕尉对细猴这么好”
“许是走了后门吧...”
那边,顾经年与黄虎走过杂草丛生的荒芜道路,见到老卒们或拿着弓箭正在驱逐鸟儿,或砍伐树木准备陷阱,或从车马上搬出各式各样的物件。
虽是顾家的儿子,可顾经年以往从未经历过军务,这次随顾继祖出塞,他第一次接触了骁毅军,留意到军中有许多专门对付异人的武器。
“这也太明显了吧。”黄虎道,“老东西真的会来吗”
“他会来。”
顾经年给出了与顾继祖一样的回答,只是理由不甚相同。
“因为他贪婪,这一切因贪婪而起,总会因贪婪而终。”
三人往驻地深处走了一段,见到了麻师正从帐篷中出来放风,由一个老卒看着,遂走向麻师。
将要到附近时,一只默鼠忽然从他们面前
的草丛中窜了出来,拼命往山林中跑。
老卒当即抬起弓箭要射。
“别射它。”麻师连忙喊道:“那并非默鼠,杀之不祥。”
举弓的老卒不解何意,眼中透出疑惑之色。
“你看它,有白色的耳朵、白色的嘴,它名为狙如,一旦出现,预示着国家有兵祸,而若敢射杀它,举家遭殃啊。”
麻师说着,按着老卒的手,让他放下了手里的弓箭。
因这一个小举动,老卒与他之间稍微亲近了些。
此时,顾经年三人走了过来。
麻师回过头,目光第一时间看向了细猴,很快又移开,向顾经年展露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顾经年则看向老卒,道:“这是重要人物,长兄只派你一人看守”
“当然不止。”
老卒指向不远处的一队同伴,但话未说完,顾经年已吩咐了一句。
“黄虎,你留下来守着麻师。”
“好咧!”
黄虎那高大壮硕的身子就挤进了麻师的帐篷,细猴愣了愣,也跟了进去。
那边自然有人去禀报顾继祖。
顾经年却知道,顾继祖不会反对他的安排,因为麻师这里看似守备松懈,其实是防御最紧的地方,把重要人物放在这里最安全。
果然,对此顾继祖什么都没说。
他们都猜到了褚丹青会来,却没想到,就在当天傍晚,褚丹青就施施然地出现在了营地外,身后只带了六个青衣仆从。
顾经年则独自过去迎他,意外地发现,那六个青衣仆从中,不仅有羽人落霞,还有之前的奭人琴儿、翡人蒲伯。如此看来,当时在沼泽边发现的骸骨果然是假的,但不知是伪造的,还是褚丹青手上有很多的爽人、翡人。
“这里不错。”
褚丹青显然已看穿了顾家兄弟为对付他而设的陷阱,没有畏惧,反而赞了一句。
“若动了手,不至于像在沟京城能引起大动静。做我们这行的,也怕总是被查啊。”
顾经年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
褚丹青摆手道:“我是活在暗处的人。”
顾经年想了想,应道:“你不是活在暗处,你是怕别人效仿你。”
这句话大概是戳到了褚丹青心里,他自嘲
地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顾继祖的营帐外,他吩咐六个青衣仆从在外面等候,理了理衣衫,风度翩翩地进了帐。
帐内,顾继祖坐在轮椅上,由一个老仆推着,并无旁人。
“是褚先生吧我有疾在身,不能远迎,失礼了。”
“大公子不必客气,你我是故人。”
褚丹青显得很洒脱,与顾经年分左右坐了,道:“十八年前,在战场上,我曾为大公子把过脉,只是当时公子尚在昏迷之中,不记得我。”
“如此说来,褚先生是我的恩人。”顾继祖很诚挚地表达了感激之情,坐在轮椅上长揖一礼。
“恩人不敢担,只是受顾将军所托。”
两人之间这种相谈甚欢的局面显然不是顾经年想要的,可他不能明着挑拨离间,只能寄望于顾继祖交不出缨摇,而最后谈崩,遂耐心坐着。
“瑞国严禁炼术,但我对炼术的看法与朝廷不同。”顾继祖道:“天生万物,自有生存之法,肉可食,药要用,若遇荒年人相食亦属常见,说不能炼化异类,与说不能食肉有何区别”
这番话,本意是附和褚丹青。
然而,褚丹青竟是摇了摇头,道:“不然,炼化之道,凶险至极,非人人可把持,故必禁之,唯君子可用。”
顾继祖沉默了片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么多年,他竟是被排除在君子之列。
他心高气傲,不能接受这事实。
可他又实在太想参与到褚丹青的事业当中,遂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展露出了笑容,道:“好一个‘唯君子可用’,不知在褚先生眼中,我是不是君子”
褚丹青抚须不答,反而看向了顾经年,抬手一指,笑道:“相比而言,他更像君子,不贪,不嗔,得世间奇药尤能克制。”
顾继祖的脸色遂沉了下来。
顾经年道:“褚先生,你莫非在挑拨离间不成”
褚丹青道:“真正想引我与大公子自相残杀的人,不是你吗”
“好了。”顾继祖摆手缓和着气氛,以和颜悦色,但略带威慑的语气问道:“可否请褚先生为我治病”
“两个条件。”
褚丹青比划出了两根手指,却是比之前与顾经年商议之时还多了一个条件。
“一是交出我要的药材;二是杀了顾经年......
以及顾北溟。”
顾继祖一直听到杀了顾经年都没太大的反应,可当听到最后那个名字,不由脸色一变,怒而拍着扶手,叱道:“褚先生,你这是何意!
褚丹青依旧平静,向顾经年道:“上次,我与你说的往事,你可觉得有何处不对”
“有。”顾经年道:“少了一颗虺心,你说炼出的虺心被我长兄吃了,但没治好他的腿,我不信。”
“你亲眼看到,麻师把虺心给了沃民,并没有让她成为愈人。”
“有人与我说过,那是因为麻师学艺不精。”
“不错。”褚丹青笑了笑,转向顾继祖,问道:“大公子可知为何十八年来你从未接触炼术哪怕顾将军分明对此知之甚深。”
这问题直接戳中了顾继祖心中的疑惑,当他得知养虺就可以治腿时,确实不解为何他父亲没有早点告诉他。
“为何”
褚丹青道:“并非我不愿为大公子治腿,而是顾家实在不是君子。”
说着,他环视了顾家两兄弟一眼,再开口,语气变得严肃、不容冒犯。
“我既已给过大公子一颗虺心,没理由再给
一颗。
顾继祖方才已听得那虺心能治他的腿,此时闻言,先是把目光落在了顾经年身上,认为是顾经年得了那本属于他的虺心。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十八年前顾经年还没有出生。
若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顾北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