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山月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却被喧杂鼎盛的琴音、琵琶音、鼓声迅速掩盖,无一人回应。
如同微不足道的泡沫,融化在水中。
生命被消逝,却风过了无痕。
贺山月看着车架,套车的麻绳浸泡过桐油,粗壮结实;再看向距她不过十步的那只大鼓,鼓边雕有一朵阳刻的莲花,如今能看得更清楚一些,莲花被一圈烫金圆圈环住,富贵逼人。
贺山月一个健步向前,鼓槌狠狠砸在鼓面上——“咚咚咚!”
丝竹声戛然而止,车架上的人愣神片刻后,几乎在同一瞬间,眉梢齐整地抬起,眼眸下垂无波无澜地看向下方。
也就是蝼蚁所在的地方。
“我们赢了,对吗?”贺山月再次大声开口。
车架上,终于有人笑了。
是那个魁梧的眉发稀疏的男子,声音如前高亢尖锐:“哈哈哈哈!赢?赢什么赢啊!你们还剩四个人!剩下的最后一个人,才算赢!”
男子目光在三人身上打转,待看清三人关系后,忽而抬起手来,咧嘴笑开:“十五号,你把你这老娘和妹妹都杀了,你就赢了!这些银子都是你的!”
邱二娘终是憋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我们不要银子!我们不要银子!求贵人放我们回去!我死,我去死,只求贵人放我家两个囡囡生路啊!”
众星捧月的女子蛾眉微蹙:“说了不耐烦听松江话的!”
两个黑衣人立刻上前,一人扣住邱二娘的后背,一人撑开邱二娘的嘴巴,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截子血淋淋的舌头便掉到了地上。
“娘!娘!”贺水光惊声尖叫,无助地哭喊着,生扑上去。
邱二娘双目圆瞪,张着嘴,血淅淅沥沥地砸下。
一切来得太快了!
贺山月登时眼眶下翻涌起热泪:“娘!”
这是示威。
如果母女三人再不动手,自会有人替她们收尸。
贺山月双目迷蒙,眼泪擦不干更流不尽,她终是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露出磨快的剪刀,刀锋对准车架诸人。
丝竹声停歇,从山背处蹿出无数个蓄势待发的身影。
贺山月的剪刀,在黑夜面前,犹如螳臂当车,渺小得可笑至极。
“你们说话算话吗?”贺山月面目冷漠地单手举剪刀,刀锋一转,刀刃却面向满面鲜血的亲娘和痛哭抽泣的妹妹。
无人回应,但车架之上的人全都目光热烈又兴奋地注视她。
“叮——”琴弦的最高音被拂动。
贺山月随之一动,侧身一闪便躲到了一直沉默着的圆眼少年身后,左胳膊紧箍住圆眼少年的脖颈,右手剪刀打横逼近他的喉咙,不知从何处迸生出的力量,贺山月拖拽着圆眼少年迅速向后跨退多步,后背靠在大树后,才喘粗气探出半个脑袋。
“你们放了她们,我就放了他!我贱命一条,和你们这群豪富贵胄一换一,我不亏!”贺山月高声叫嚷。
圆眼少年双手举过头顶,语带哭腔:“十五号,我也是贱民!你绑我有什么作用!?”
贺山月并不想与他对话,右手使劲,圆眼少年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车架上众星捧月的女人猛地站起身来,急厉道:“你敢!”
贺山月终于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余光一扫,贺水光立刻扶住邱二娘踉踉跄跄地往贺山月身后躲。
“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贺山月声音很大:“你们喜欢看杀人,我就杀给你们看!我杀的这个猪仔是谁?”
贺山月高声道:“是京师来的少爷吧?!蠢啊蠢!虽然穿的是麻布衣服,可新得像今天刚做的!”
“你们这群少爷小姐没走过山路吧?!在这么高的灌木丛里疾跑,衣脚早就应该被刮得破破烂烂了,怎么可能还这么齐整!”
“更要命的是,你们绑了三十四个人,只有四个男人,四个男人的脸,我扫一遍就记住了,半路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脸孔——我呸!我们命虽贱,脑子却不蠢!你们虽投胎好,却人蠢自有天收!”
“最可笑的是,我举着火把,剩下的人却无人前来——我的印证成功!这个白面皮的猪仔,有人在暗中偷偷保护着,才能隔绝开一切危险的可能!”
贺山月语调讥讽:“老话说得好,吃饱了没事做,要么跳崖要么找死。人家看斗鸡,你们看斗人!看还不够,还亲自下场来斗!如你们所愿,现在,终于斗到了我们这群贱民的手中!”
贺水光搀着邱二娘躲藏在大树后。
太明亮了。
几乎要间隔四五个呼吸,二人才敢重新向后动一动身位。
车架上的人被挑动得无比气愤,以那个泪痣女子尤甚,却投鼠忌器,无人敢试着下令击杀。
最左侧的男子终于开口,缓缓站起身来,双手抱胸,神色平静地看向贺山月:“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不准备留活口的?”
贺山月将目光迅速落到白衣男子身上:“一开始。”
白衣男子蹙眉:“为何?”
贺山月笑得讥讽:“你们的规则说的是‘最后活下来的人有机会带上银子离开’和‘胜者可以安安稳稳地和银子躺在一起睡大觉’——‘有机会’相当于不可能;‘安安稳稳躺在一起睡大觉’——”
“只有死人,才可以和这一座小山一样的死物,安安稳稳躺在一起睡大觉!”
贺山月笑了一声:“你们从来没想过让我们活!”
一边说,刀锋便划破了圆眼少年的皮肤,血迹顺着脖子流进衣襟,没一会儿就染红了襟口和胸膛。
“别别别!”圆眼少年终于陷入真正的惊慌,抬眼:“姐姐!救我啊!姐姐!“
泪痣女子将酒盏恶狠狠地摔到地上,“贱货!最下层的贱货竟敢算计我们!”
许多支箭矢瞄准了贺山月,与一点一点向后退的贺水光和邱二娘。
邱二娘紧紧攀扣住树干,摇着头,说不出话,双眼却流出了血泪。
贺水光哭得仰倒,想要伸手触碰姐姐的衣角。
“给我跑!”贺山月偏侧过头,压低声音,目光在亮如白昼的油纸灯下像两只灼烧的火把:“给我跑!向西边跑,好好想一想你怀里有什么!”
贺山月恶狠狠道:“脑子动起来!蜷缩着活!咬紧后槽牙活!给我好好地活!”
怀里有什么?
贺水光泪光迷蒙,陡然间一亮,扯过邱二娘,趁车架上的人还在震怒中,迅速向西跑去。
邱二娘的血泪滴落,艰难地摇头再摇头。
“走啊!”贺山月一声怒喝,手上的力道随之加重,刀刃愈深。
圆眼少年惊声尖叫起来:“姐姐!你先放她们走吧!姐姐啊!”
车架上的女人来回转圈,不知僵持多久,听人尖利惊呼:“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啊!”
不远处的山林,轰然燃起了冲天的大火!
七八日的高温,早已将林中树的水分烤干!并非只有一处起火,几团火聚散在不远的地方,迅速连成一片,而平台上摆放的草垛子则吃下所有嫌疑的火星,星火即燎原,并有向桐油浸成的麻绳蔓延之势。
贺山月身后灼人。
圆眼少年一声接一声尖叫起来。
车架前乱成了一锅粥。
左侧白衣男子神容清冷,再次开口:“弓箭手,射杀。”
“不行!阿圆在那里啊!”女人柔弱地扯住男子的袖角。
白衣男子微微抬手,微不可见地让女人的手指滑落:“要么被烧死,要么被割喉,阿圆总要选一样吧?“
白衣男子至始至终语调都没有太大变化,如今却多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嘲讽:“只有蠢材,才会兴致勃勃地主动当猎物。“
嘲讽之后,抬起手,手指一勾,“射杀十五号,她背后有火在烤,炙火烧身,不可能没有漏洞,如今杀了她,还能救阿圆——”顿了顿:“虽是蠢才,却也是长公主府的蠢材,总是要救的。”
白衣男子手指一搭,弓箭穿破渐起的火势,势头精准,直击而来。
贺山月一声闷哼,肩头被箭矢钉在了树干上。
圆眼少年趁势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哭着向前爬。
火势越来越大,火舌终于吻上桐油麻绳,车架上的诸人慌乱着弃车出逃,临走前,愤怒地叫嚣着:“多添几把火!把这烧干净!幸好有...在,否则....真是扫兴!”
火很大,火苗朝天窜,滚烟与热浪一波又一波地袭来。
贺山月半跪在地上,烫尘入肺,她快要失去意识了。
迷蒙之中,或许是梦,她竟恍惚见满脸是血的邱二娘,披着滴水的衣裳冲破火海,佝偻的身躯从未踮得如此之高,将钉在她肩上的弓箭一把拔掉,再“吱吱呀呀”地比划着将她藏进干瘪的怀中。
火海之中,邱二娘紧紧抱住几近昏迷的长女。
而贺山月正蜷缩在母亲的腹部,好似一个初入尘世的婴儿。
贺山月无意识地砸下一滴泪来。
如今,她已经没有力气,用一声啼哭,来还付母亲无私的生命的馈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