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卓园到皇宫,大概有一刻多钟的路程。
离开卓园后,宁太后一直安静地待在凤辇内,没有再和陆沉多说什么。
陆沉更不会横生事端,今天在卓园发生的一切,已被他封存在记忆之中。
圣驾将要进入皇宫时,陆沉从匆匆赶来的南屹手中接过一份卷宗,然后上前交给若岚,又对凤辇中的女子说道:“陛下,臣告退。”
“今天有劳秦王费心了。”
凤辇中传来宁太后温和的嗓音,又道:“哀家难得有这份闲情逸趣,这都是你的功劳,且回府歇息罢。”
“臣之本分也。”
陆沉拱手一礼,随即迈着沉稳的步伐退到一旁。
当圣驾通过承天门返回皇宫,完全消失在重重深宫之中,陆沉这才收回视线。
秦子龙和南屹凑上前来,前者低声问道:“王爷,现在是要回府吗?”
“不。”
陆沉微微摇头道:“去台山楼。”
两名心腹很快就反应过来。
台山楼乃是京中根脚极硬的酒楼之一,就在皇城和承平坊的交界处,只是很多人并不清楚,台山楼其实就是陆家商号的产业,真正的幕后东家便是秦王府。
楼高三层,视野开阔,几乎可以将皇城对外的大部分动向尽收眼底。
陆沉来到顶层,选了一个临窗眺望的位置,命人奉上一壶香茗,然后安静地等待着。
今日京城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除了承平坊和卓园这两处守卫森严,城内的定北军、广陵军和飞云军,城外的飞羽军、来安军和盘龙军皆已蓄势待发,连厉冰雪都亲自赶赴城外军营坐镇,以应对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
秦王府秘卫更是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松懈。
陆沉自问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是宁太后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他当然愿意暂时以局外人的身份坐在这里,看一看局势究竟会如何发展。
约莫未时二刻,第一批内监离开皇宫,为首之人乃是如今内侍省的首领太监吕威。
他们径直前往布政坊,通传之后直入左相府邸。
薛南亭带着薛若谷以及家眷们在中堂接旨。
经过这半天的等待和思索,薛南亭已经大致想清楚宁太后究竟要做什么。
他此刻心情之复杂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其实宁太后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无迹可寻,否则这几年她不会从来没有尝试以最直接最决然的手段去消灭陆沉,争取千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的可能重夺权柄。
对于薛南亭来说,固然他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一旦天家做出明确的选择,他总不能因为追求忠耿之名而破坏当前大局,陷天家母子于极其危险的境地。
这位宰相心中默默叹了一声,眼角余光却发现自己的长子似乎还在暗自挣扎,不由得摇了摇头。
吕威看着宰相父子截然不同的神情,摊开圣旨朗声诵道:“奉上谕,国子监司业薛若谷擅理庶务,着即调任灵州东庆知府。即日上任,不得延误,钦哉。”
堂内一片死寂。
这两个官职都是从四品,然而从京官平调地方,本身便有贬谪的意味。
薛若谷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他倒不是在意官职大小,而是后面那句话。
即日上任,不得延误。
距离岁末大朝会只剩下半个月,宁太后这个时候将他贬谪出京,而且还是被陆沉完全掌握的灵州地界,其用意已然不言自明。
他强忍着震惊垂首说道:“敢问吕少监,此诏是否——”
“放肆!”
薛南亭岂会任由他将后面的话说下去,皱眉道:“还不接旨?”
薛若谷满心苦涩难言,最终只得上前接过圣旨谢恩。
吕威看了一眼惊慌不安的薛家其他人,然后对薛南亭说道:“薛相,陛下希望薛司业即刻离京赴任,盖因新政推行刻不容缓,黎民苍生嗷嗷待哺,正需要薛司业这样的能臣为百姓造福。”
“合该如此。”
薛南亭早已注意到中堂外面那十几名剽悍精锐的禁卫,当即便让薛若谷交出官印,然后命家中仆人为其收拾几件行装。
不到半个时辰,心乱如麻、神情木然的薛若谷便登上一辆吕威带来的马车,在十余名薛家长随、十余名宫中禁卫的簇拥中,于这寒冷的冬日离开京城中枢,前往遥远又苦寒的北境灵州。
送别长子和吕威等人之后,薛南亭没有理会惶然的家眷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内书房。
这一刻他仿佛苍老了很多,但是肩头又似乎放松了些许。
同一时刻,禁军帅堂。
禁军左卫副指挥使王竑面色发白,因为他领到一封罢官去职的圣旨。
这封圣旨上没有写明任何缘由,只是简明扼要地罢免他的军职,着他回家养老。
要知道他今年才三十三岁,养什么老?
王竑没有过多辩解,他知道宁太后为何要这样做,也明白其实这一年里他们的所有谋划都在那位秦王的掌握之中。
对方一直引而不发,或许只是等待他们主动出手,再名正言顺地一网打尽,然而宁太后已经不想再看到流血事件的发生,所以横插一断他们所有的筹谋。
王竑长叹一声,俯身领旨谢恩。
内侍省都知崔玮又拿出第二份圣旨,看向一直沉默的沈玉来说道:“侯爷,陛下已经和秦王商议妥当,往后你便在军机处当差,禁军暂由临江侯接手执掌。”
沈玉来定定地看着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拱手一礼。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过于沉寂,从未想过主动帮天家做些事情,可是真当他下定决心要做事的时候,这世间早已沧海桑田,而宁太后明显站得比他更高一些,看得更远一些。
很多人似乎没有注意到,从大半年前开始,秦王陆沉便不再进入皇宫,他最多就是在总理新政衙门处理政事。
当临江侯陈澜钰走进禁军帅堂,沈玉来和他对视一眼,忽地自嘲笑道:“看来还是你更让陛下放心一些。”
陈澜钰默然,良久才说道:“我等为臣,岂能将圣人放在一旁自作主张?”
沈玉来点了点头,随即开始交割虎符将印。
一批又一批内监带着圣旨出宫,前往京中各地。
短短半天时间之内,陈澜钰接替沈玉来执掌禁军,军中部分少壮派将领被撤职或者调往边军。
国子监司业薛若谷、大理寺丞孙奇、通政司右参议陈经、吏部文选司郎中左浩、翰林院修撰钱让等二十余名年轻官员要么被免职,要么直接被调出京城,后者接到的旨意都是即刻离京,在宫中禁卫的保护或者说监视之下,前往江北那些环境最艰苦、最需要新政大力推行的地方任职。
皇宫,勤政殿。
年仅九岁的天子李道明怔怔地坐着,稚嫩的脸上满是苍白之色。
宁太后却没有在意,她指着下方十余名文臣说道:“皇帝,这是哀家重新为你找来的先生们,他们学识渊博品格端方,必能教会你很多有用的道理,希望你在他们的教导下,戒骄戒躁静心学习。”
“臣必尽心竭力,辅佐皇上。”
群臣躬身应对。
“免礼。”
李道明终于挤出两个字。
宁太后眼中闪过一抹伤感,旋即又化作坚定,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翰林学新任侍讲学士姜晦,恳切地说道:“姜学士,莫要让哀家失望。”
姜晦垂首道:“请陛下放心,微臣决不敢有丝毫懈怠。”
宁太后微微点头,转身之时,背影寂寥。
无论是宫外发生的变故,还是宫中出现的动静,各种消息纷纷送往台山楼顶层。
陆沉摩挲着茶盏,静静地看着远处皇城的轮廓。
直到一位不请自来的中年男人登上顶楼,楼中的静谧才被打破。
陆沉转头望去,许佐神情沉肃,不苟言笑。
他来到陆沉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让陈澜钰接替沈玉来,是秦王的意思?”
“是,陛下原本想让我直接统领两万禁军,目前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让陈澜钰过渡一阵时间,尽可能维持朝野上下的稳定与和谐,或许是最合理的选择。”
陆沉没有藏着掖着。
许佐沉默片刻,欲言又止道:“将来——”
“许相。”
陆沉认真地看着他,缓缓道:“像薛若谷这种人肯定不会消失,这是理念和信仰上的冲突,我一直都有相关的准备和应对。如今陛下愿意做到这一步,许相理当明白陆某同样会将后续的纷争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请许相相信,从今天开始,没人可以利用和伤害宫里那对母子。”
迎着他坚毅且明亮的目光,许佐终于点点头,然后长出了一口气。
他眼中浮现一抹憧憬,轻声道:“真希望能多活几年,看一看将来这人间会是什么模样。”
大齐永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岁末大朝会如期举行,期间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仅有宁太后的一道旨意让满朝文武动容。
秦王陆沉护国有功治国有方,特赐监国之权,总理军国大事,加授九锡之礼。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陆沉微微抬起头,看着御座上那位千古罕见的女子,躬身一礼,朗声道:“谢陛下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