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轩堂的大门打开,陆沉神色平静地走出来,状若无意地看了一眼暗自焦急等待的若岚,道:“陛下召你们进去。”
若岚听出他的情绪很淡定,悄悄松了口气,连忙叫来其他女官一同入内。
午宴结束,依照宫中规制宁太后需要更衣,女官们在若岚的带领立刻着手布置。
后堂里间,若岚小心翼翼地帮宁太后整理着衣摆的褶皱,起身时发现太后尚在出神。
她示意其他人暂时退下,然后安静地端详着宁太后的面庞,很快她的表情就有些古怪。
因为她从宁太后脸上看见了一抹浅淡的羞恼。
按照她的理解,这很像是某种求而不得的表现,再联想到方才她亲眼所见陆沉的镇定和淡然,不由得愈发肯定这个推测。
难道……
若岚决不相信她侍奉很多年的太后真会动凡心,这一定是一出计谋!
“想什么呢?”
宁太后轻柔的语调惊醒浮想联翩的若岚,她连忙摇头道:“没,没想什么。”
“如今连你这丫头都开始在哀家面前打马虎眼了。”
宁太后轻哼一声,但她显然没有真的动怒,因此若岚不曾惊慌,只不过下一刻太后的话还是让她心中一震:“其实你猜的没错,哀家今日确实是想……是想恬不知耻地自荐枕席。”
以她的心性和城府,而且是面对几乎无话不说、知悉她大部分秘密的最信任的女官,在说到后面那句话时依然很是难为情。
若岚万万没有想到太后会直言,登时喃喃道:“陛下,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宁太后怜惜地看着她,摇头道:“你怕什么?哀家最后什么都没做。”
若岚应了一声。
宁太后喟然道:“以前哀家曾听说,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儿,如今倒是见到一个例外。”
若岚很想劝她不要继续说下去,因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有点像是惋惜,问题在于这难道是什么好事?一旦传扬开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她也知道宁太后为何要这样做,如果此事成行,哪怕是看在一枕风流的份上,想来秦王也不能对天子不利。
说到底,这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而已。
“哀家在事前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他能做到这般无动于衷且有礼有节,确实是让哀家最感到意外的结果,同时也说明他心如铁石,一心朝着那个目标前进,绝对不会有任何迟疑。”
宁太后脸上再无先前那些表情,她平静地说道:“不过这并非坏事,起码证明他能做到言行如一初衷不改,而且还有令人畏惧的自控力,如此便足够了。”
若岚终于明白过来,太后已经下定决心。
她不知该喜该悲,只能希望真如太后所言,外面那位年轻的王爷不会辜负。
此刻陆沉站在明轩堂外的凉亭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的庭院。
宁太后的举动虽然不是完全在他的预料中,但也不会让他神魂颠倒忘乎所以,因为他在府中时常接受王初珑的熏陶,对于这种雍容华贵的诱惑有着不俗的抵抗力,最关键的是他很清楚宁太后不会那么幼稚,以为靠着一晌偷欢就能拿捏陆沉。
换而言之,这究竟是一场令人怦然心动的相互吸引,还是一出暗含杀机的笑里藏刀,短时间内很难断定。
以陆沉的经验来看,恐怕后者的可能性要更高一些。
站在他如今所处的地位,心动与否根本不重要,他没有任何必要去冒这个风险。
毕竟一旦出了意外,他要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
望着眼前萧索的冬日之景,陆沉轻轻舒出一口气,今日这场游园会倒也不是毫无收获,起码他已经了解宁太后的底线,那就是不要伤害她唯一的骨肉,在这个基础上其他问题都可以谈。
如此一来,陆沉便可将精力放在那些躲在暗处的阴谋家身上。
身后渐渐响起脚步声,陆沉转过身,面色如常地请示道:“陛下,接下来是要继续游园,还是午歇一阵?”
宁太后的脸上同样看不出异常,想了想说道:“前半日颇得意趣,现在倒也不必刻意穷尽园内之景。秦王不妨陪哀家信步而行,走多远算多远,待哀家乏了便回宫吧。”
陆沉自无不可,侧身相请。
君臣二人当先而行,以若岚为首的十余名女官落后三四丈。
“秦王可知,在你离京的这几个月里,京中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有一些人在暗中串联,他们打算在你逐渐放松警惕的时候,对你进行抽冷一击。”
宁太后目视前方,语气平淡:“他们很有耐心,组织也颇为严密,旁人身处局外很难洞悉全貌。”
其实这会陆沉已经大致摸清这位皇太后的想法,但是听到这番话依旧有些别扭,因而轻叹道:“陛下还真是坦诚。”
“因为哀家知道你从未放松过警惕,以前不会,将来更不会,所以那些暗流涌动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住你。哀家知道你想说什么,站在天家的立场上,哀家即便不能出手,也要尽量帮他们隐瞒痕迹,因为这些人当中即便有人是想富贵险中求,大部分人依旧是因为忠心而涉险。他们是在帮天家谋求那份微弱的希望,哀家又怎能出卖他们呢?”
宁太后显然已经放下心防,这番话几乎没有任何遮掩,继而道:“然而哀家觉着,抛开立场上的矛盾,很多人并非大奸大恶之辈,何必非要让他们为了一个几乎没有希望成功的目标去搏命?让他们留着有用之身为这片土地上的淳朴子民奋斗,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陆沉陷入默然。
无论宁太后是被局势所迫,还是发自真心这般认为,能够迈出这一步就已经极其难得。
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拿得起放得下的勇气。
宁太后转头看着陆沉问道:“哀家很想知道,你能否相信哀家一次?”
陆沉迎着她清亮的眼神,思忖片刻答道:“当然可以。”
“既然如此,把你掌握的情报告诉哀家,这件事就让哀家来处置,可否?”
“可以。”
简短的对答之后,宁太后面上浮现一抹恬淡的笑意。
陆沉则问道:“臣并非不敬,只是很想知道陛下这是早有此意,还是方才临时下了决断。”
听到他提起方才,宁太后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不自在,偏过头去说道:“不算临时起意,但也确实是刚刚才下定决心。因为哀家忽然想到一个被忽略的问题,一个其实非常重要的问题。”
陆沉好奇地看着她。
宁太后继续说道:“从三年前开始,哀家自从掌权后便一直信重于你,要权给权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当然你也没有辜负哀家的信任,你立下的功劳甚至远远超出哀家的期望。如此一来,哀家算是在你身上投注了非常多的心血和成本,而你又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因此目前来说,哀家这几年是歪打正着,和你有了几分情义,将来应该可以避免迎来最差的结果,不是么?”
冬日午后的阳光颇为温暖,陆沉的心情也很不错,微笑道:“陛下谬赞,薛相恐怕不会认为臣重情重义。”
“你是,所以你一直在犹豫,哀家其实很清楚,否则你在收复江北故土、尤其是说动许相之后,抢班夺权就可以提上日程了,但你一直表现得极其克制和隐忍。”
宁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哀家便在想,是因为高宗皇帝的提携之恩让你犹豫,也有可能是哀家这几年做得还可以,让你不愿咄咄逼人。”
陆沉感慨道:“总觉得在陛下面前没有秘密可言。”
宁太后缓缓道:“这些算什么秘密,只不过是因为局中人很难跳出去看明白。想清楚这个问题之后,哀家不禁意识到如果走到刀兵相见的地步,谁能战胜你这位手握数十万精锐虎贲、麾下势力已经遍布朝堂的秦王?最后除了徒增伤亡,实际上并不能改变结局,相反还会毁掉哀家这几年步步退让的成果,并且给你一个合理的由头迈出那一步。”
她停下脚步,看着陆沉郑重地说道:“这个买卖太亏了,哀家不能接受。”
至此,她的心路历程原原本本地展现在陆沉面前。
虽然她眼底深处还有几分落寞,但是和先前相比,她的心情明显要轻松一些,因此才会用这种略带自嘲的语气。
对于陆沉来说,这样的结果即便不算峰回路转,但也称得上意料之外。
迎着宁太后的注视,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臣从未想过要伤害您和皇上。臣不愿过多做言语上的表态,很多人不理解臣究竟想做什么,臣也懒得挨个去解释。将来某一天当他们看见人世间沧海桑田,那时他们总该明白于我而言,公心便是私心,私心便是公心。”
“先前哀家不能确定,所以会迟迟不下决断,如今哀家愿意最后再退一步。”
宁太后轻声道:“陆沉,希望你能不负那两个字。”
陆沉坦然地看着她,点头道:“安之。”
明媚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泛起一层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