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想要给一个人定罪,是很容易的。
不需要证据,就能编排出一大堆的罪证出来。
眼下朝廷还未对染家婚宴的变故有任何声明,也未对姜守中发布正式的通缉令,并非是打算放过姜守中。
只不过青州一事刚发生不久,需要考虑更多。
尤其姜守中几乎是以救世主的姿态,在青州救下了不少幸存者,再加上袁安江等人的力保,这时候发布通缉显然牵扯较大。
当表子立牌坊这种事,朝廷也不能幸免。
所以这些天,民间多是讨论对姜守中不利的言论,各种版本流言飞起。
而朝廷也是暗中推波助澜。
而想要“锦上添花”,找来陆人甲再合适不过。
作为姜守中公认的好兄弟,一旦陆人甲也站出来指责对姜守中的罪证,至少可以堵住不少人的嘴。
以后通缉时,面子上也好看一些。
更重要的是,青州的幸存者太多了。
哪怕现在十万大山的死人岛有朝廷的谍子秘密渗入,准备进行清剿计划,但那么多张嘴一时很难堵住。
只要姜守中身边的好兄弟愿意作证,那么栽赃起来更为顺畅。
对于陆人甲这个人,周伈等人也是做过研究的。
这个人就是个老油条子。
巴结上司,阿谀奉承,为了努力向上爬结交各种好友,逢人就说自己人,试图给自己长面子……典型的官场底层小民。
这样的人指望他讲究兄弟情义,显然不现实。
在绝对的权威与利益面前,陆人甲但凡有点脑子,都会做出利己的选择。
大厅内,一片安静。
原本脸上带着笑意的陆人甲在听到太子周伈的话语后,神情顿时僵住。
他结巴道:“太……太子殿下,您……您说什么?”
周伈轻轻摇晃着茶杯,没有说话。
旁边一位官员冷声道:“陆人甲,有人举报姜墨身为六扇门暗灯,暗中勾结妖族,这件事在染家婚礼上已经得到了证实。
此外,据我们所知,姜墨与南金国有牵连,上次青州屠城事件,便是姜墨通敌南金国那位小王子,一手缔造。
你与姜墨交往甚深,你来告诉我们,姜墨是什么时候与南金国通敌的,他在青州……屠杀了多少大洲的百姓?”
陆人甲听懵了。
他急声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姜墨怎么可能通敌南金国,在青州他可是救了不少人,青州那些百姓本来就是——”
陆人甲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看着大厅内的众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意涌上全身。
周伈笑道:“陆人甲,这几位刑部大人说你和姜墨一起通敌南金国,但是呢,本太子不相信你是大洲叛徒。陆大人,你觉得……你是吗?”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对于周伈他们而言,对付陆人甲这样的小货色太容易了。
丢两個甜枣,给一个大棒完事。
感受着一道道冰冷的视线,陆人甲忽然笑了起来。
他瞥见旁边放着的木匣和六扇门令牌,将令牌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轻声说道:
“当初为了当一个小小的捕快,我把攒的所有银两送给了县老爷。为了往上爬,我几乎豁出了命,什么危险的案件我都愿意去碰。
后来总算熬出了一些头,来到了六扇门这个地方。我呢,是六扇门里修为最低,最没背景的一个。
又熬了几年,运气好,被头儿招揽,又遇到了小姜和老张,总算慢慢站稳了脚跟。
所以我老甲觉得,我对得起自己在县衙的身份,对得起六扇门这块令牌,至少……”
陆人甲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将身份令牌轻轻放在地上。
他又拿起那只木匣,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
“十五岁那年,家乡岷州闹灾荒,叛军四起,老百姓流离失所。我爹为了保住那点粮食,被一些匪人给活活打死了。
我病重的娘亲为了让我和妹妹活命,不拖累我们,把所有粮食都留给了我们,然后自己上了吊。我和妹妹,只能跟着大伙儿逃难。
我呢,身子骨本来就弱,逃难途中不慎生了病,妹妹她一直照顾着我,背着我。那会儿,她也才十二岁而已……”
陆人甲轻声说着,眼眶红润。
先前质问的官员有些不满,欲要开口呵斥,但周伈笑着摆了摆手。
金枝玉叶的长公主周琬月听说过曾经岷州那场灾祸,但锦衣玉食的她无法理解陆人甲曾经经历过的惨事,神情依旧冷漠。
陆人甲温柔抚摸着陈旧的木匣子,脸上浮现出的神情满是伤感。
他沙哑着声音,继续说道:
“到泷塬后,我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快要挺不下去了。到城里逃难的人越来愈多,官府也不再施粥,任由我们自生自灭。
那时候,想找个大夫难如登天。即便找来了,也没钱治病。
可是某一天呢,妹妹她突然跟我说,有个大户人家想要纳她为妾,愿意出钱给我治病。只是,以后咱俩得分开了。”
说到这里,陆人甲露出了笑容,“你们可能不晓得,我妹妹长得可俊了,一点也不像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姑娘。
前来说媒的人,都快把我们家门槛给踏平了。
当初算命的说,我妹妹有大富贵命,以后一定能嫁个富贵人家。
妹妹也曾对我这个兄长说:阿哥啊,我以后一定要嫁一个很俊很俊的郎君,到时候再给你找一个漂亮嫂子。
所以当我听她说要嫁给大户人家做妾,心里还是蛮高兴的,因为至少我妹妹不会挨饿,不会跟着我四处逃难。
妹妹找来了大夫,给我治好了病。走的时候,她把仅剩下的二十文钱给了我,告诉我以后可以攒彩礼娶媳妇……”
陆人甲擦着眼泪,可泪珠儿却怎么也止不住。
陆人甲哽咽着,又哭又笑:“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傻丫头把自己给卖了,把自己当作牲口给卖了……
我拼命的去找,去追……等我到菜市场的时候,就看到好多人围着一口大锅……我看到一截白生生的手臂就挂在木架上……好多人抢着买,抢着要……”
说到这里,陆人甲跪趴在地上痛哭起来,鼻涕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死死抱着木匣。
死死抱着里面的二十文钱。
像条狗一样狼狈。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哭了许久,陆人甲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缓缓说道:
“我第一次见到小姜的时候,就觉得这小伙是真俊啊,如果我妹妹还活着,一定会喜欢他。
所以啊,在我心里,就一直把小姜当作了自己的妹夫。
伱们知道吗?有一次我做梦,梦见我妹了。她说哥啊,你的眼光真好,认的这个妹夫真好,你要保护好他啊。”
陆人甲抬头望着周伈等人,笑着说道:
“你们说,我若是坑害了我妹夫,我妹妹能饶得了我吗?我要是死了,下去怎么跟我妹解释啊。”
大厅内,鸦雀无声。
那一年,陆人甲失去了父亲。
那一年,陆人甲失去了母亲。
那一年,陆人甲失去了妹妹。
那一年,陆人甲成为了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路人甲。
陆人甲费力站起身来。
他轻轻揉着自己跪疼的膝盖,自嘲道:
“我这半辈子跪了很多人,大官小官都跪,因为跪好了,就能混上好日子。
我这名字是一位老先生起的,希望我能成为人中甲第。我也一直努力着,希望某一天当了大官,到我父母和妹妹坟前好好炫耀一番。
告诉爹娘,你儿子当大官了,祖坟冒青烟了。告诉妹妹,你哥一点也不孬,即便在阎王殿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陆人甲将木匣里的二十文钱取出来,失神看了片刻,放入了怀中。
“妹啊,哥来陪你了。”
这位跪了半辈子,始终驼弯着腰的男人,在这一刻努力直起腰,直视着大洲皇朝未来的皇帝,一字一顿道:
“这大洲,我反了!”
日头高悬于碧空之上,光芒万丈,犹如煌煌天火,照亮了万里晴空。
少女轻巧的跳下马车。
“见过郡主。”
门口护卫低头行礼。
璎茉郡主抬头看了眼宅院匾额,唇角扬着笑意,背着手进入了院门。
走到院中时,发现几名下人正在拖洗地面。
地面有不少血迹。
璎茉郡主皱了皱柳眉,笑着问道:“皇姐又拿谁出气了?”
这座豪宅是周琬月的。
自从青州回来后,这位长公主因为上官云锦一事被皇帝责骂,再加上万寿山川的那位候选人姜乙失踪,心情极差。
这些时日,不少下人被迁怒遭了殃。
被打骂受伤是轻的,甚至有丢了性命的。
一名平日颇受郡主照顾的婢女小声道:“回郡主的话,好像是一位六扇门的官员冲撞了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被拉出来教训了一顿。”
“六扇门的官员?叫什么名字?”
璎茉郡主好奇问道。
婢女想了想,低声道:“好像叫什么陆人甲。”
璎茉郡主脸上笑容一僵。
她看了眼地上的血迹,淡淡问道:“人死了?”
婢女摇头:“奴婢只知道本来太子殿下是杀了此人的,但被长公主殿下拦了下来。长公主说,此人的朋友曾经冲撞了她,所以让护卫将此人全身骨头打断。
后来那人就被拖走了,至于最后那位姓陆的官员死没死,奴婢不知。不过被打成那样,基本上活不成了。”
婢女说完,见璎茉郡主发呆,轻唤了一声:“郡主?”
璎茉郡主反应过来,哦了一声,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来到长公主居住的寝室,璎茉郡主看到周琬月刚沐浴结束,正披着一件居家薄纱内衫,给屋内的花儿浇水。
“皇姐,听说太子来了?”璎茉郡主问道。
周琬月嗯了一声。
“他人呢?”
璎茉郡主关上门,问道。
周琬月将水壶递过去,淡淡道:
“在十万大山遇到了一些麻烦,他特意跑来解决,顺便办了些小事。这会儿,已经离开京城了。”
“哦。”
璎茉郡主接过水壶,笑着问道,“听说你们把姜墨的那位同僚给教训了一顿。皇姐,你怎么不等我来再教训他?”
周琬月瞥了她一眼:“你也跟姜墨有仇?”
璎茉郡主笑道:“那倒不是,不过我就是好奇,为什么突然要陆人甲下手。”
周琬月拿起剪刀,一边修剪着花叶,一边说道:
“太子想着利用他做点文章,给姜墨下绊子。可惜,这姓陆的不识抬举,还大言不惭的说要造反。
本来我没兴趣对陆人甲动手,不过我最近心情不好,便从太子手里要来了这条贱命。
你也知道在青州,姜墨和染轻尘坏了我的好事。眼下父皇对我很不满,万寿山川也没人来找我,所以我只拿姜墨这位同僚出出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
璎茉郡主将水壶放在桌上,笑着说道:“幼稚谈不上,就是觉得皇姐有时候挺蠢的。”
“你说我蠢?”
周琬月冷冷盯着对方。
虽然二人平日关系不错,但身为郡主的周璎茉在长公主眼里,跟一个下人没什么区别。
尤其周璎茉是祯王收养的女儿,平日正统皇室中人压根瞧不起她。
璎茉郡主随手摘下一瓣长公主刚修剪好的花瓣,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姜乙不来找你吗?因为在他眼里,你就是个蠢人。”
“放肆!!”
周琬月脸色铁青,怒指着璎茉郡主,
“周璎茉,你以为自己是郡主了,和本宫互称姐妹了,就可以和本宫这么说话吗?在本宫眼里,你跟路边的野狗没什么区别!”
璎茉郡主笑容戏谑,且嘲讽道:“皇姐,你到现在还不知道,姜乙就是姜墨吧。”
“什么!?”
周琬月浑身一震,愣在了原地,甚至忘了继续责骂对方,“这怎么可能?你怎么知道姜乙就是姜墨的?”
璎茉郡主叹了口气:“皇姐,其实你有时候很聪明,但你的脑子支撑不了你的野心。我本想着,过段时间送你去见小公主他们,但你真是越来越让人恶心了。所以啊……”
没等周琬月反应过来,眼前身影蓦地闪过。
下一秒,她的脸颊被狠狠扇了一耳光,整个人被扇飞而起,砸落在了桌子上。
周琬月被打懵了。
她呆呆望着一步步朝着她走来的女人,只觉一切很魔幻。
这个平日里被她瞧不起的女人,竟然敢有胆子对她出手?
这女人疯了不成?
璎茉郡主一把扯住周琬月的头发,又狠狠一摔。
长公主大半头发直接被撕扯而下,头皮鲜血淋漓。
剧痛之下的周琬月欲要惨叫,却被璎茉郡主一把掐住喉咙,提了起来。
“哦对了,杀你之前……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璎茉郡主拿出一张鸟状的银色面具,缓缓戴在脸上,声音变得沙哑而生冷,“其实我姓墨,我的真名叫墨姜。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夜莺。”
夜莺……墨姜……璎茉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