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相就不再多说了,而将头脑中的念头收起,拱手对蚣蝮拜了一拜:“前辈,多谢了,我去山下把程胜非带来……是现在带,还是等你处理了这边的事再说?”
“你下去吧,等你带上来也就好了。”
李无相点点头,纵身高高跃起,往山下掠去。
他这么一跳倒不是卖弄,而是想看看那口巨大的井中的样子。癸阴真君之前要降临世间的时候气势很足,但蚣蝮到了之后却无声无息地没到井中了,再联想到娄何之前说的这东西会造出怎么样的杀业,总觉得眼下形势有点虎头蛇尾的意思,于是他很好奇这时候的癸阴真君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一眼看到的却不是人形了,而似乎在深蓝色的模糊光影中,一个人身鱼尾的轮廓,很像是他前世所知的“美人鱼”。在这里也有类似的东西,叫做“鲛人”,中陆极少见,按着世解集中的记载,是在寂幽海中居多。
癸阴真君原本也是个妖族的精怪得道吗?
这么看的话,当初的太一大帝倒是称得上有教无类,虽然凭借人族气运成道,座下的核心弟子中却还有异类,而且肯为他赴死……这样一个人,几乎是凭一己之力将这世上的人从原始时代拉进封建时代,又叫这世上繁荣兴盛,而蚣蝮却说他和另外七位金仙之间说不好谁对谁错,实在叫李无相觉得更加好奇当年的事了。
他一边往山下去一边往半空中发出一道剑光,山脚下的一片密林里立即有了回应。
等他到了那边,看见四位剑侠都停在林中。程胜非仍旧昏睡着,于冯虎也晕过去了。
李无相就在曾剑秋面前站下:“我还要带程胜非上去,你们三个先走。然后我这边——”
他先把那颗“三花聚顶”取了出来,递给曾剑秋:“老哥,把这个带给薛宝瓶,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吧?”
曾剑秋的眼睛一亮,将它托掌心盯了好一会儿:“幻境里找到的?”
“之前遇到的那位奇人给我的。”
曾剑秋点点头:“要服这东西得要不少臣药炼制辅佐,要不然就太浪费了。”
他口中的臣药,在天心幻境的十二面存着丹药的石镜中应该都有,但李无相不想给。他有私心——他叫曾剑秋去找薛宝瓶一方面是想要庇护她,另一方面也是想要他暂时从这场大战中脱身。要不然以他的性情,真不知道下回见着的是人还是枯骨。
于是他说:“天材地宝我这里有的是,你需要什么尽管说。还有你们三个人修行、疗伤的,我都给补齐。”
曾剑秋摇摇头:“我自己来炼,不知道要炼多久了,你那里没有现成的丹药吗?”
李无相也摇头:“不给。”
曾剑秋愣了愣,随即苦笑一下:“李无相,我既然是剑侠,我就没道理躲——”
“丹药我自己要用。老哥,我既然是剑侠,还是个金丹的青囊剑仙,就比你有用。如今我算是扬名立万了,搞不好今天分开之后我就要一路逃亡,你想看我把丹药交给你,然后在自己慢慢炼药的时候被捉了吗?”
那边的齐盛起先听着李无相拒绝的时候,还皱起了眉,但等听到了后面几句,也将眉头舒展开了,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曾剑秋默然无语了一阵子,抬手在他肩头捏了一下:“我可能带他们往鹤风山那边走,但是也说不好,看情况吧。当初小姑娘给你的那枚令羽你用了没有?”
“还没。”
“那等你什么时候找到了安稳的地方,你就炼一只飞鸦,再用那枚令羽传信给我们,我好告诉你把他们安置在了哪儿。”他又看看李无相,“行吧,你给我们点法材,我们一路带着。”
最终三人都剥下了上衣,打成三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身上则换了新衣,是幻境中天心派的道袍。幻境中其实还有些铠甲之类,但对于修行而言并不合适。
这不是金属甲胄或者皮甲会不会叫行动变得迟缓的问题,而是各门各派的法术千变万化,或许金属与皮甲能抵抗刀剑劈砍,但要是对上某些法术神通,则可能叫对方的术法威力更强,反而不如炼制过的布衣柔软轻便。
李无相给三个人的是四件青灰色的袍子,自己也换上了。这袍子看着就是布衣道袍的模样,但灌注丹力的飞剑想要割开一条口子也觉得有些吃力。
再有些小东西,譬如隔绝气息、隐匿身形的发簪,长短兵器,现成的符箓之类,全给三人像过年似的置办一身,又给薛宝瓶额外带了些。等这些都收拾好了,李无相再分出二十四瓶补气疗伤、施毒御敌的丹药,也给他们带上了。
这么一番整备下来,又现喂了一些,于冯虎也已转醒。李无相之前说丹药是不会给的,但瞧着他和齐盛的伤,也知道剑侠的断肢虽然可以再生,但也是需要极大消耗,就没忍住再取出了林林种种的丹药又给他们带上了。
齐盛和于冯虎两人之前还对他颇有些意见,可到如今瞧见他这模样,慢慢地也说不出话了。于冯虎这人长得人高马大,看着比曾剑秋还要雄壮些,可没想到心肠竟然更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竟然忍不住眼眶都湿了。
最终李无相与三人依次用力拥抱一下,沉默着对视片刻,带着程胜非重往山上去。
她该是中了真形教的什么禁制,呼吸如常,但长睡不醒,这事对蚣蝮来说应该也不算难。
李无相携着她一路快到太一殿的山头时,渐渐发现周围的环境开始变得湿润起来了。不是像真灵降临时那么诡异,但山间流淌的细流泉水之类似乎变得狂暴起来,仿佛这么一会的功夫就经历了洪汛,只是水流清澈,并不混浊。
那些亭台楼阁之上,似乎也在飞快地生长出青苔,都成了荒废已久、杳无人烟的模样。越靠近山顶地上就越泥泞,许多地方看起来跟沼泽几乎也没什么区别了,一脚踩下去全是稀泥。
等到了井口时,发现蓝光已完全收敛于井内,原本在里面游动的人形不见了,只剩下蚣蝮把两只前爪交叠地垫在下巴下面,伏在水边趴着。
见着李无相带了人来,将其中一只原本合上的眼睛掀开看了他一下,说:“把人放在这里,你走吧。”
李无相原本想要把程胜非放在地上,但看见全都是泥水,就将她放在了蚣蝮的背上——轻轻碰了碰,见它并不反对,就把手缩回了。
“真灵呢?”
蚣蝮没有说话,又把眼睛合上了,这模样叫李无相又想起了它曾经化形的那只黑猫。如今看来,很像是一只猫吃饱喝足,卧在某处慵懒地打盹了。
李无相静立片刻:“前辈你在园子里说,不会教我怎么对付天心派的弟子,那话算是金子纠说的还是蚣蝮说的?”
蚣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口中冒出淡淡的雾气,但不知道是不是被井中的蓝光辉映,那雾气看着也稍稍有点发蓝。
“你怕我把程胜非吃了?你在幻境里没见过金子纠这位太上宗主的画像吗?”
“见过。瞧见前辈你化形的样子也在上面。”
“那既然我在上面,这几百年来我自然也算是天心派的了。”
于是李无相不再多说话,而又向它拜了一拜:“真形教的高手可能几天之后就会到。前辈,告辞了。”
他转身离去,不再停留。先下了玉轮山,然后不出周围的山脉,只在群山里头走。走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再找到一个峰头、站在树上向着极远处眺望,视野的尽头终于不再是延绵的群峰,而在远处看到笼罩在一层薄雾中的平原了。
这意味着他已经到了玉轮山所在的这堑山山脉的末端,再往前就会去往山下的平原,大约在平原上走出六百多里的直线距离,就能到幽九渊降世的地方。
从剑侠大部出逃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功夫。当初他们是在幽九渊里坚守了一段日子才降世,说明走的时候应该是把能带的都带走了。天心派有个天心幻境,剑宗应该也有类似的幻境,打包应该方便得很。
他原本想要再去幽九渊找大劫剑经,但心里清楚大概率也会被带走的,这回再过去,是想要看看幽九渊里会不会有什么别的自己想要知道的。
有关东皇太一的秘密,世间除去六部玄教之外,一定就属幽九渊里的最多。剑侠还在的时候他没法找,等再过些日子六部玄教的人将那里完全接管了,就更没机会了,眼下应该是唯一的窗口期。
李无相就从树上跳下,靠着大树的树干坐在草地上。
这是一颗松树,树下落满了松针,厚厚软软的像是一张有弹性的床垫子。他捡了一颗黄褐色的干枯松果,拿在手里慢慢地剥,每听着一声脆响,心里就生出一个念头。
这倒不是强迫自己思考,而是放松。因为他的脑子里现在全都是纷纷扰扰的思绪,只要身子稍微一静,就全部涌上心头,他只能这样叫它们一个个来。
在这世上醒过来的那天不过是四个多月前,之后发生的一切,包括他身上的外邪,都在指引他加入剑宗。前些日子外邪离去了,他觉得自己终于获得自由,发生在玉轮山上的这些,就是他自由之后给剑宗的一个交代。
但他却又得到了天心幻境,还看到了里面的大劫剑经与小劫剑经。
这叫他忍不住在心里慢慢生出一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我现在算不算是真的自由了?
如果是,如果不再被什么无形的大手操弄了,那为什么会得到这么两部功法?
一部是比如今自己在修行的真仙体道篇更强,而另外一部,则是直指金仙大道的法门!
他把这两本书取了出来,放在面前的地上。阳光透过树荫洒落在上面,在封皮上映出斑驳的光影,山顶的微风吹拂着,掀动得书页微微翻张。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两本平平无奇的旧书,可实际上,其中既隐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力,也隐藏着难以想象的麻烦。
想要往后练大劫剑经,他就要去幽九渊,既要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得到全本,也要看看那里有没有与“真空”和“精要”这两个秘密相关的东西。
所以他就能想象,这回必然不会平安无事,一定又有许多麻烦在等着。
不过,说心里话,麻烦不是他最怕的,他最怕的……是真找到了大劫剑经的全本。
因为一旦这种事发生了,他觉得就没法儿用“运气”来解释了,而像是冥冥之中的那双大手真的存在,在急着把各种东西和事情推到自己眼前、强迫自己朝着某个既定的目标前进。
娄何会有这种感觉吗?他的经历也一样称得上传奇……真形教出身,入剑宗,取得广蝉子,重新混入真形教的高层。姜教主呢?他能修到阳神境界,生前也必定奇遇连连。
那双无形的大手,也许并不是针对自己的,而是如他之前对娄何所说,针对这天下下局的棋盘上的所有人,这就是天道、命运吗?
他就盯着眼前的小劫剑经看了一会儿,忽然能理解蚣蝮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
找个没人地方,把小劫剑经练了,习得长生久视,从玄教与太一教的大战漩涡中脱身,逍遥快活。或许不能成为人间第一峰,但也可纵览世间美景。
反之……要练大劫剑经,就要探寻、挖掘、争斗,麻烦缠身!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抓住那本大劫剑经,站起了身,然后猛地一用力,远远地将它抛下了山。
残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在风中簌簌作响。李无相盯着它下落的轨迹,在它即将没入林海时忽然一跃而起,在空中把它捞在了手里。
去他妈的,就要练这个!
四个月之前还在想既然真仙体道篇最难最强,那就是它了!如今如果又变了个心思,那跟三十六宗的那些残废有什么区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