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桃在沙发上怔怔地坐了十几分钟,稍微平复了情绪后,没有再说劝罗君回沪上的话,上楼换一身干净的衣服重新梳头洗脸,然后开始打扫卫生。
罗君坐在客厅里看报纸。
非常难得,看的不是,而是时政新闻。报纸上有被钢笔圈出来的重点词汇,基本上都是哪里的战况如何,哪里有水患,哪里有旱灾,哪里有瘟疫,还有一些夹杂在角落里的寻人启示。
秦淮站在罗君边上大概扫了一眼报纸,发现罗君确实也没有说错。按照报纸上写的,除了无人问津的偏远地区,这年头还真没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
在这个年代,无人问津的偏远地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代表着不安全。
罗君皱着眉头研究报纸,时不时拿钢笔把地点圈出来,正研究着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正在擦柜子的柳桃连忙去开门,门外是一对中年夫妻。
男人大腹便便,看上去很有气势。女人微胖,身穿旗袍,脖子上戴着漂亮的珍珠项链,手上戴着沉重的金镯子和夸张的宝石戒指,看上去珠光宝气,很是富贵。
“曹部长,曹太太,您二位怎么来了?”柳桃连忙把人迎进来。
罗君见来人也有点吃惊,但他没怎么表现出来,只是淡定地放下报纸起身。
柳桃去厨房泡茶。
“罗先生,您昨天晚上一夜未归也不和您太太打声招呼,可把她吓坏了,在防空洞里都担惊受怕的。要不是我和你家下人把她拉住,她的都要趁夜跑出去寻你。刚刚听说您有惊无险的回来了,我和我家老曹特意上门看看。”曹太太开口道,话没什么问题,但是语气听起来有些来者不善。
曹部长瞪了曹太太一眼,曹太太不屑地回翻他一个白眼,不服气地坐下。
曹部长只能抱歉地冲罗君笑笑:“罗先生,你别见怪我,太太前些年一直在乡下,就这个脾气。”
曹太太又翻了个白眼。
“是这样的,我太太有点搞不清局势,听说昨天晚上在防空洞里和你太太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她这成天疑神疑鬼的,我担心把你太太也带跑偏了,特地带她上门解释。”曹部长笑着道。
柳桃端着茶从厨房里出来,给曹部长和曹太太上茶,茶端到曹太太面前的时候曹太太特意起身接过,直接喝了起来,还给柳桃指了指边上的座位,示意柳桃别站着也坐下。
秦淮看着两人,觉得曹太太还挺有意思。她虽然看罗君不太顺眼,但是和柳桃关系挺好的。
“罗太太,我知道老罗这段时间外出比较多你很担心,但是你放心,他是我兄弟,这出门都是有人保护的。男人在外忙事业还不都是为了老婆孩子吗,你也要多体谅老罗,我这昨天刚得了一盒上好的燕窝,给你补补,我看你这段时间人都憔悴了。”曹部长说着,非常虚假地哈哈大笑起来。
柳桃有点懵,显然没想明白为什么曹部长两口子专程上门就为了解释这件事情。还在犹豫该怎么开口问,曹部长就起身表示还有事要先走了,曹太太也一并起身,叮嘱柳桃别忘了下午去他家打麻将。
柳桃送两人出门,罗君见怪不怪地继续看报纸。
秦淮也觉得曹部长两口子有些莫名其妙,悄悄跟出去想听听他们俩能不能说一些劲爆的八卦。
刚出去就听到了。
门一关,曹部长就变脸低声指责:“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闲着没事干?昨天晚上好端端的和人家罗太太说那种莫名其妙的话,还劝她回沪上,说什么你要回老家,你要回去我不拦着,明天就让人买车票送你回去。”
曹太太也瞬间大变脸:“我说两句怎么了?你们男人不都一个样,你嫌弃我人老珠黄把我扔在乡下伺候公婆,自己在城里娶女学生逍遥快活,我哥刚高升就把我接来城里,变脸比翻书还快。”
“你个姓曹的不是东西,他姓罗的更不是东西。不就是个做生意的商人吗?成天装个情种的样子,不是看书就是看报,背地里偷偷在外面养外室。还和你谈生意,他和你谈了什么生意啊?三天两头往外跑,鬼知道他在外面干什么,肯定是在外面养了小的。”
秦淮:?
曹部长把声音压得更低:“这跟你有什么关系?那罗君是普通的商人吗?你去打听打听,这些年得罪了他,无论是帮派、寓公、外国人,还是政府官员,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就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小部长,你有几条命呐,你说他就是个普通商人。”
曹太太还是不服气。
“我叫你和罗太太在一起多打麻将,不是让你和她同仇敌忾,义结金兰。”
“要我说罗先生够意思了,他太太大字不识几个还是戏子出身,当姨太都是高攀,结婚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没有,八成是不能生。”
“这罗先生没直接纳小的,只是在外面找,我估计是想生了孩子再抱在他太太名下养。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可挑的,你少在罗太太面前说那些有的没的,下午打麻将的时候管好你的嘴,记住了没有。”曹部长厉声道。
曹太太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罗先生找我谈生意的事情也不能说漏了嘴,你脖子上那串珍珠项链还是人家罗先生给的呢,嘴严实点。”
曹太太不爽地加快脚步,走了。
留下秦淮有些迷茫的站在原地。
以他对罗君的了解,罗君大概率是不会在外面养外室的。罗君这人就不爱撒谎,他不鼻孔朝天,斜眼看人就不错了,撒谎这种事情他根本不屑于干。
但是他又确实撒谎了。
柳桃说罗君最近经常外出,每次响防空警报的时候都不在家里,都是在外面和曹部长谈生意。
但是罗君很显然没有和曹部长谈生意,所以曹部长和曹太太才会猜测罗君是在外面养了外室。
那现在问题来了,罗君为什么要骗柳桃,他也不是个爱外出的人。
当初罗君没谈恋爱的时候,除了必要的打打杀杀,他都是窝在酒店里的,吃饭都是叫跑腿。
罗君最近缺钱了,外面的业务比较多,过于血腥要隐瞒踪迹,所以经常外出找曹部长演戏欺骗柳桃?
业务也不至于多成这样吧。
秦淮带着疑惑穿墙回屋子。
罗君还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柳桃已经从柜子打扫到了餐桌。
又过了一段时间,早上出去找罗君的张叔和陈平回来了,两个人看上去都有一些狼狈,灰头土脸的。罗君也没说些什么,直接吩咐两人干活。
一个出去跑腿买报纸,另一个去酒楼拿菜。
下午,柳桃去曹部长家打麻将,罗君借口去政府找曹部长也要出去。
“伯言。”柳桃在出门前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了,“现在外面这么乱,你每天都要出去和曹部长谈事情已经很危险了,要不找我爹娘的事情还是放一放吧。”
“这样你也能少出去一点。”
“和曹部长待在一起,我还放心一些,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我真的很担心。”
罗君看着柳桃担心的表情,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以后找人我会让其他人去做的,晚上我不会出去了。”
柳桃这才放心出门。
罗君没有先出门,而是上楼叠了26张报纸,揣着满兜的报纸出门。
然后秦淮就一路跟着罗君,看着罗君穿过富人区,经过咖啡厅,避开小摊贩,在错综复杂的路上走来走去。最终来到一处没有高层建筑遮挡,视野开阔,阳光明媚,空气中没有弥漫血腥味和腐烂味,看起来环境还不错的空地,掏出叠好的报纸,展开,开始看报纸。
秦淮:?
不是,罗君这和人串通起来骗柳桃,还不惜送了一串上好的珍珠项链,惹的人家曹太太以为他出轨在外面养小三愤愤不平疯狂暗示柳桃,搞这么复杂,费这么多功夫就为了找个光线好的地方看报纸。
家里的光线不好吗?
是一定要在外面看才特别好看吗?
结婚后的男人都这么难以捉摸吗?这里还不如江卫明隔壁邻居家的小院呢,至少在那个小院里罗君还可以坐在椅子上看,这里只能站着看。
罗君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下午报纸,脚是一点不酸,腰是一点不痛,一直看到黄昏光线变暗,才不情不愿地把报纸叠好揣进兜里回家。
罗君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柳桃就站在门口等他。
见柳桃站在门口罗君问:“怎么不在家里等。”
“天黑了你没回来,我心里发慌呆在家里不放心。”柳桃道,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今天下午曹太太和我解释了一下,昨天晚上是我理解错她的意思了。”
“你说的对,现在哪哪都不安全,乡下也不安全。”
“刚刚曹太太让丫鬟送来了一盅天麻炖鸽子,天麻是明目的。你不爱吃鸽子,但是那个汤我尝了很鲜,等会儿你多喝点鸽子汤。”
罗君点点头:“下次不要站在外面,我尽量控制时间天黑之前回来。晚上风大,吹多了风容易生病。”
两人一同进家,菜都在厨房里温着,柳桃进厨房把菜端出来,鸽子汤给罗君足足盛了一满碗。秦淮看了一眼厨房里剩的,何止是多喝点,基本上所有汤都在碗里了。
菜色很简单,但在这个时代应该算是丰盛的。
香煎豆腐、清炒蔬菜、糖醋鱼和红烧排骨,加上一碗鸽子汤和白米饭,绝对的大餐。
吃完饭后,罗君和柳桃上楼,罗君给柳桃念了一个多小时两人才睡下。
看得出来,局势确实很乱,罗君都雇不到女学生给柳桃念得自己亲自念了。
第2天一早,罗君一次性叠了30多张报纸还带了一本,喝完陈皮茶后早早出门,找了一处比昨天环境要好一些的地方,站着看了一整天。
连饭都没吃。
可以说是相当废寝忘食了。
接下来的两天也都是如此。
如果这个时候有智能手机,罗君的微信运动步数一定非常高,因为他每天都在citywalk和站着阅读。秦淮甚至怀疑罗君年纪大了后腿不太好,不是因为他是毕方本体只有一条腿,而是年轻的时候走路走多了。
秦淮跟着罗君好几天,他为什么不舒舒服服的坐在家里,非要自己找罪受每天暴走几万步到处找地方看的原因没找到,倒是跟着一起看了不少,比前面两段记忆加起来都要多。
看到第3天,秦淮居然觉得罗君这种模式还蛮健康的。
又运动又阅读,还作息规律,除了每天中午不吃饭少吃一顿外也找不到什么缺点。
秦淮甚至觉得罗君完全可以和柳桃说实话,以柳桃对罗君的信任和包容程度,哪怕罗君不给出任何理由,就说自己想在外面多走走顺便,柳桃大概率也能接受。
哦不对,柳桃觉得外面太危险了,大概率不能接受。
等等,这该不会就是罗君骗柳桃的原因吧。
可是他为什么非要在外面看呢?
第3天晚上,一切的疑问好像有了答案。
罗君照常给柳桃念,柳桃津津有味地听着,突然,防空警报响了。
柳桃身上还穿着睡衣,听到防空警报被拉响迅速起身披上严实的外套,从柜子里拿出水壶和油纸包裹严实的饼干,拉着刚挑好的罗君下楼。
楼下,住在一楼的张叔和陈平也收拾好了小包,就等着柳桃和罗君下来,一前一后保护两人出去往防空洞走。
这一片区的防空洞应该是专门为这个富人区挖的,不算宽阔,但是设施齐全。
秦淮注意到防空洞里有电台、发报机、煤油灯、桌子、还有一些木箱,估计里面放的是食物和水之类的物资。
柳桃和罗君没有带复杂的物资是因为有人帮他们带了,曹太太家的下人不光带了热水、茶具、茶叶,还带了椅子和坐垫。
其他人带的东西更离谱,有人带了麻将,有人带了象棋,有人带了烟枪,有人提着鸟笼,有人抱着猫狗。
所有人的东西在一起凑一凑,不光可以玩鸟斗狗,打牌下棋,还可以吞云吐雾,赌钱摇骰子。
最外面有警卫站岗。
秦淮都惊呆了。
外面家破人亡,这里纸醉金迷。
怪不得罗君说其它地方不一定有这里安全,这里确实是很安全,甚至有点安全过头了。
罗君显然是不喜欢这种环境的纸醉金迷的。
有钱人在这里增添再多的物品,也不能改变这里是防空洞的事实。
潮湿、阴暗、狭窄、吵闹,散发着霉味,是见不得光的地下角落。
柳桃被曹太太拉上了牌桌,但她很显然无心打牌。因为柳桃也知道罗君很不喜欢在防空洞呆着,她想站在罗君身边陪着他,哪怕顶着别人不屑的眼神给罗君唱两段戏也好。
“罗先生,我们3缺1,要不要来凑个角?”有人呼唤罗君。
罗君摇摇头。
旁人笑道:“罗先生不喜欢打麻将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打扰他看书。我记得你家的司机不是会打吗?把他拉上桌顶一顶。”
“他一个司机……”
“非常时期嘛。”
众人笑作一团。
看见这个场景,秦淮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第一次看罗君记忆时的理查饭店,那里也是灯火通明彻夜不休地打着麻将。
秦淮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罗君要每天找借口,跑到外面去看报纸了。
他不是不想待在家里,他只是不想待在这里。
他懒得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干脆就不解释,编一个每天可以合理外出的理由。
反正他也不怕轰炸。
秦淮只能说,全盛时期的毕方确实可以为所欲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