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惠红的迈巴赫缓缓驶入地下车库,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切顺利。
秦淮在下车前重新戴上帽子、围巾和口罩,保证就算赵蓉和秦从文站在自己面前都不能第一时间认出来后,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地拖着行李箱,快速溜进电梯。
一直到从电梯走出来到罗君家门口,秦淮才稍稍送了一口气。
张淑梅开的门。
“小秦师傅,房间已经给您打扫好了。时间有限,床是临时买的气垫床,您看看适不适应,要是不适应的话我找人把我房间的床换到客房。”张淑梅道。
罗君家是没有客房的,他家的房间只有主卧、次卧、画室、影音室和陈列室,佣人房被罗君拿来堆杂物,张淑梅这个住家保姆是住次卧。
秦淮看了一眼,发现张淑梅是把影音室临时整理出来变成客房,房间挺大,能住,比他家的主卧还大。
“挺好的,没什么问题。”秦淮笑着道,打开行李箱,把行李箱里的20斤酥饼和果儿的生胚拿出来。
秦淮这次来除了酥饼和果儿就带了一套换洗的衣服,根本没什么需要整理的,拿着东西就去客厅。
陈惠红已经在吃果盘了。
罗君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秦淮出来了给了他一个眼神,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小张,老规矩,吊兰。”
5分钟后,收拾好的张淑梅提着大包愉快出门。
秦淮去厨房给罗君蒸果儿,一进厨房,发现灶台上放了几碗食材。
陈皮茶的原料。
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罗先生,要煮陈皮茶吗?”秦淮探出脑袋问。
“不然呢。”罗君阴阳怪气地道,“小秦师傅果然日理万机,大老远回来一趟就为了快速完成任务,连一碗陈皮茶也不愿意给任务目标多喝。”
秦淮:……
你最近看哪部宫斗剧了?
反正煮陈皮茶也不麻烦,都是顺带的事。秦淮先把果儿放进蒸锅里蒸,然后开始煮陈皮茶,又在柜子里找了找,找到张淑梅备好的材料,开始揉面。
难得回来,是该给罗君和陈惠红做点好吃的点心,让他们看一看自己这段时间在黄记学习的成果。
学了一个星期火候,面点那叫一个突飞猛进。
很快,等面团揉好放在案板上醒发,蒸锅里的果儿也可以出锅了。
陈皮茶还需要点时间,不过不急,果还没有上色。秦淮调好红菜汁,胡乱地创作,时间卡得非常准。
4个果儿上色完成的同时,锅里的陈皮茶也顺利出锅。
罗君已经坐在餐桌边了,秦淮盛了三碗陈皮茶,拿托盘一齐端出,自己也坐下一起吃点。
早就等不及的陈惠红迫不及待地拿起果儿,咬上一口,满足地眯着眼,幸福地吃起来。
罗君不为所动,他甚至没有看盘里的果儿,淡定拿起勺子慢慢喝陈皮茶。
一勺又一勺,这个动作和神态秦淮非常熟悉,只差一张报纸,就是罗君在记忆里每天早上起床后喝陈皮茶的模样。
五六分钟后,一碗陈皮茶才喝完。
陈惠红第二个果儿都快啃玩了,看上去已经有点饱了,最后小半个拿在手里半天没有动嘴。
罗君放下碗,没有拿果儿,看起来有些犹豫。
“哎呀,别犹豫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被小秦看了记忆也不亏的。要是小秦看完记忆做了道新点心让你渡劫成功,你不是还赚了嘛,能多活好多年呢!”陈惠红作为过来人劝道。
罗君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呢,什么都不记得。我在乎多活好多年吗?现在死了再投胎还不是一样活。”
话这么说,罗君手动了,拿起一个果儿,放在嘴边,犹豫片刻,咬了一小口。
几乎是在罗君开始咀嚼的那一瞬间,游戏提示音在秦淮的脑海中响起。
“叮,恭喜您完成支线任务记忆的味道,获得任务奖励罗君的一段记忆。”
罗君的最后一段记忆到手了。
秦淮看着罗君,小心翼翼地问:“您…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秦淮很清楚,罗君一定知道他即将看到的记忆内容是什么。
罗君沉默了很久,秦淮也坐在餐桌边等了他很久,迟迟没有点开游戏面板。
终于,罗君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记住她的样子,不要忘了。”
秦淮点点头,点开游戏面板,选择罗君的一段记忆。
选择是。
[记忆——].
“轰!”
火光,巨响,灾难。
秦淮进入记忆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满目疮痍。
明明是黑夜,燃烧的火光却照得周边非常的亮。到处都是被轰炸过的断壁残垣,焦黑倒塌的房屋,时不时就发出吱呀的破碎之声,没有哭喊,没有呼救,感觉所有的生灵都在废墟之中化为乌有。
秦淮抬头,看到了盘旋在上空持续投弹的飞机。
“轰。”
远处,又是一颗炸弹投下。
这不是电影里看到的那种真实又虚假的轰炸,这是真正发生在眼前的,轰鸣之声大得能把人的耳朵震聋。
这不是灾难片,这是真正的灾难。
罗君就在一片废墟之中,靠着倒塌了一半的危墙,借着火光,站在那里淡定地看着报纸,好像周遭的一切与他无关,神情悠闲自若地仿佛是在电影院门口等柳桃看完电影。
很快,盘旋在上空的飞机就飞远了,罗君报纸还没有看完,翻了一页,抬头看了一眼上空。
“一天天的,真是烦死了。”
说完罗君拍了拍身上的灰,找了一处火光亮的地方继续看报纸。看完一张还有一张,一处的火燃尽了就换一处亮的。
秦淮一时间很难评价这种看上去和凿壁偷光性质差不多的行为,也不知道能看些什么。毕竟周围啥都没有,连活人都没有,干脆就加入罗君,和他一起看报纸。
两人就这么一起看报纸,看报纸看到天明。
秦淮甚至还无聊地数了数,罗君一共从口袋里掏出了22张叠成小豆腐块的报纸,很明显是有备而来,特意在轰炸的夜晚出来看报纸的。
之前罗君出门一般只带三四张。
罗君不紧不慢地把看完的报纸重新叠成豆腐块,放进口袋里,朝东方走去。
那是太阳的方向。
天刚蒙蒙亮,光线不强,却足够秦淮看清远处的情景。基本上只要是炸弹落下的地方,都只剩爆炸后的残骸。
房屋并没有完全倒塌,有的矮房只能看到破碎的砖瓦和烧尽的木头,有的倒塌了一部分围墙但是主体还是完好的,运气特别好的甚至完好无损,只被蔓延的火势熏黑的外墙。
罗君慢慢走着,秦淮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条街,秦淮隐隐听到远处传来哭喊声。
在防空洞里躲了一晚上的人们,在确定飞机已经离开且天亮后终于陆续从防空洞里出来。
有的人看着已经成为废墟的家,崩溃地扑上去抱着残骸哭泣,疯狂在废墟里翻找财物,像护食的野狗一样对每一个试图靠近废墟的人嘶吼。
有的人想要趁火打劫,看到落单的妇女和瘦弱的青年,拿着木棒要挟对方交出身上的财物,即使兜里已经塞满了不属于他的物品依旧贪婪地想要更多。
但更多的是到处呼唤亲人名字的人,看到熟悉的人就扑上去问你看到谁谁谁了吗,他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一片混乱。
罗君很显然不喜欢这样拥挤混乱的人群,一路上一直在避开人,走过了一片又一片的贫民区后,秦淮看到了远处的小洋楼。
这些洋楼秦淮都没有见过,很显然罗君已经离开蜀地,来到了新地方。
洋楼的片区显然没有受到直接轰炸,只是稍有波及,建筑都保存完好,也可能是因为地势的缘故。秦淮稍微看了看,感觉这一片确实不太容易被轰炸到,在这么危险的时期成为富人区是有原因的。
罗君朝最里面1栋3层小洋楼走去,还没走到门口,满脸焦急的柳桃就扑了上来,先是对着罗君的脸端详,也不管自己的手是脏兮兮黑乎乎的,像是生怕自己看错了一般摸他的脸颊、耳朵、下巴,确认没有受伤后才看他的脖子、手臂。
柳桃的手颤抖着,连带着身体都在因为恐惧而发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狼狈。
她的头发是散的,衣服是皱的,手是脏的,鞋都跑掉了一只。额头上有大颗的汗珠,眼角和脸颊上有残留的泪痕,漂亮的丝绸衣裙被划了很多细小的口子。仔细看,还能看到她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口在隐隐渗血,沙子和小石头卡在伤口里。
罗君看到了柳桃的手。
“你的手怎么了?”罗君抓起手问。
柳桃没有回答,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直接落下,嘴唇颤抖着哽咽道:“我还以为你死了。”
“昨天晚上你去的刘家铺子那里,他们说都快被鬼子炸成平地了,死了好多人。就连防空洞里也踩死挤死了人,天还没亮的时候我想过去找你,张叔不让我出去,他和李平天亮后我就去寻你了,一直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
柳桃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抱着罗君哇地一下大哭起来。
“我们不找了好不好,我不找我爹娘了,我们回沪上,实在不行去更南边,这里太危险了。”
“刘秘书家的春桃前天早上出门买菜的时候没来得及跑,被炸断了一条腿只能拖回家里躺着等死。昨天晚上在防空洞里的时候,我听到曹部长家的太太说什么以后轰炸只会越来越多,鬼子就是逼我们什么,什么物资什么的。她们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曹太太想离开这里回老家。”
“她都想走了,以后肯定更不安全。伯言,我知道你在这里还有生意要谈,但是现在每隔三五天就响防空警报,基本上每次响警报的时候你都不在家。我昨天晚上在防空洞里听刘太太说,政府那边炸死了几个职员,那边是不是也不安全,要不我们还是……”
罗君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柳桃的手安抚她,等柳桃说话的声音没有颤抖,身子也不在止不住的发颤后,帮她理了理头发。
“先回家,把鞋穿上,地上有很多碎石头,赤脚踩在地上会把脚划破的。”
柳桃跟着罗君回家。
和上一次在蜀地住的那一栋小洋楼比,柳桃和罗君现在住的这一栋明显更大更豪华,屋里的家具摆件也更多。客厅里看不到报纸,想必是都收起来放到楼上了。
罗君让柳桃在沙发上坐着,自己起身去给他拿了一双鞋,帮柳桃换上,又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用水打湿,帮柳桃擦脸,然后擦手。
柳桃全程都呆呆地坐着,像一个洋娃娃一样,一副惊魂未定后的呆滞。
“你不用太担心我。”罗君坐在柳桃身边,“我不会有事的。”
洋娃娃的开关被打开,柳桃被罗君的声音从恐惧中唤回,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罗君,好像是在确定刚才发生的究竟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的。
柳桃这么看着罗君,眼泪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你又哭了,你之前从来不哭的。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小时候在戏班子里练身段,班主拿木棍抽你,棍子打断了你都不会哭。”罗君无奈地道。
“那不一样。”柳桃小声说,眨巴了下眼睛,又掉下两颗眼泪,“我也不想,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们回去好不好,阿红姐去年还给我寄信了,说租界现在很安全。虽然物价高,粮价一天一个样,但是你给她找了房子不用付房租,她和她男人赚的钱够养活一家老小。”
“柳班主呢?”罗君问。
柳桃不说话了。
“班主他…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柳桃低着头到,“从三年前写信告诉我戏班子要南迁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班主的信。”
“一路上有很多山匪,有的山匪有枪,班主为了省钱肯定是不会坐火车的,他们可能……”
罗君没有给柳桃逃避的机会:“应该已经死了。”
“现在我还有生意要谈,我也说了会帮你你找到你父母。”
“这里不安全,外面就安全吗?”
“沪上的租界也不安全,租界外更是时常遭到轰炸。北边在打仗,中原在打仗,就连南边也是山匪横行。城里不安全,乡下不安全,现在是乱世,在哪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呢?”
柳桃茫然地看着罗君。
“这里好歹是陪都,这一片的防空洞都是专门挖建的。只要你每天和曹太太她们一样待在家里,没有地方会比这里更安全。不要听曹太太说什么,看她做什么,只要她一天没有离开这边,这里就是安全的。”
“不要为我担心,我无论是去和曹部长谈生意还是寻人,我都不会有事。”
柳桃显然是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她也不可能听懂,她只能怔怔地看着罗君。
“当年结婚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会帮你找到你的父母。”
“我从不食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