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尽头。
白日依旧热得很,但夜风拂面已有凉爽气息。
这几天安国公府越发沉寂,连章振礼都很少出府,也没有到过广客来。
里头闹得凶不凶,外头的人无从知晓。
陆念是个趁热打铁的。
都说一鼓作气,拖得久了,那股子心热火气松散,就吵都吵不起来了。
陆念支着腮帮子琢磨这事。
面前,陆骏硬着头皮和她说话。
陆骏为了中秋而来。
团圆夜,该是一家人坐下来吃饭,但现今大姐不住府中,来不来都要靠“请”。
要陆骏自己说,父亲或者妻子、甚至阿致来开口都比他合适,毕竟大姐见了他就来气,原本愿意来的,指不定姐弟两人一言不合又谈崩了。
但桑氏坚持让陆骏来。
“大姑姐嫌弃你,你就不去了?”
“你都没点儿诚意,大姑姐凭什么给你好脸色看?”
“你既知道以前错怪了她、误会了她,那便多低头,原不原谅你是她的事,但低头是你的事。”
“脸面?你都在大姑姐跟前哭着让她要砍砍你、别伤自己了,还计较什么脸面?”
“亲姐弟,世子是要脸面,还是要和大姑姐不相往来几十年?”
陆骏说不过桑氏。
或者说,他知道桑氏说得对。
他鼓足勇气来了,真开口也没有那么难,但就是不晓得大姐听进去多少。
大姐明显是左耳进右耳出。
陆骏浑身不自在,只要再把自己的来意复述一遍:“就回来吃个饭,以前是天南海北没办法,但今年既在京里,你和阿薇不在,就不算什么团圆饭,父亲吃着也不心安……”
翻来覆去这些词,陆骏见她没反应,叹气道:“你就当养精蓄锐了几个月,回来收拾我一顿行不行?”
陆念这才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陆骏见状,忙问:“你到底琢磨什么?”
“琢磨章振礼。”陆念道。
陆骏一听这名字就头痛万分。
“我先说,我绝对不是拦着你再嫁,你主意大、原也拦不住,”陆骏道,“但你再嫁能不能挑个好的?”
陆念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好奇道:“章大人哪里不好?”
“他好,他能被阿薇在相国寺劈头盖脑一顿嘲?”陆骏提起来就着急,“是,他文采出色、能力也不差,官职在身,背靠安国公府。
但就是那个安国公府,以庶充嫡的事都闹出来了,之后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章振礼原就给他那弟弟当半个爹,你难道要再去当半个娘?”
难得的,陆念听完陆骏的话能哈哈大笑出声。
笑完了,她问:“章振礼不行,你给我介绍个行的。”
“啊?”陆骏一愣。
陆念抬着下颚,直接点名:“我记得你和敬文伯的小儿子走得挺近的吧?你今儿就请他来广客来吃个酒。”
陆骏脑袋嗡嗡,完全闹不懂陆念的想一出是一出:“你找他干嘛?”
陆念随口答着:“可能是给人当娘?”
陆骏:……
理解不了陆念的思路,但陆骏还是老老实实把人请来了。
敬文伯的小儿子名唤周沅,与陆骏同龄。
先前说过三位妻子,那三位都是放小定后病故,周沅未曾迎娶便得了克妻的名头。
以敬文伯府的底气,倒也不是说不来第四位,只是周沅本人心灰意冷,不想再“害人”。
上头有两位兄长担家中香火,敬文伯夫妇也就随小儿子去了。
周沅这些年孤家寡人,没有闹出过什么风波,日常不过看书养,和旧友交际,以及打理善堂。
“都是祖母传下来的,她老人家心善,便把银钱都投在里头了。”
雅间里,陆念问起善堂,周沅便一五一十地说。
“这些年虽是风调雨顺,也难免会有各种因由的孤寡老人,还有或身有缺陷、或仅仅因为是姑娘家就被抛弃的幼童。”
“家中善堂经营多年,名声在外,只要是送来的、投奔来的都不会拒了,但长久下来,不瞒大姐讲,我能支持的银子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陆念瞥了眼陆骏,与周沅道:“不用跟着阿骏称呼,他平日一叫我、我就知道没多少好事。”
周沅笑了下,从善如流,也不多说别的。
“正如先前说的,我不缺银钱,只是不想投出去了被挪作他用,比起不认得的,我还是信你、信敬文伯府,”陆念道,“这两天我想先去几座善堂转转,看看状况,得劳你作陪。”
周沅自是应下来。
话说到这儿,陆骏才算是明白了陆念的意思。
回到府里,他和桑氏好一通嘀咕:“她说的给人当娘,原来是想给善堂的那些孩子当娘。
她投银子,孩子叫她‘娘’,说来也没错。
可她就不能早早和我直说吗?
资助善堂是好事,比她和章振礼吃茶用饭看水戏正经多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差点以为她看上周沅了。”
陆骏是没有这么想,但京中流言多,陆念在周沅的陪同下走了几座善堂,消息就怪了起来。
有说章振礼搞不定定西侯、也拉拢不了余如薇。
有说安国公府的丑事让定西侯府都嫌弃。
有说陆骏极其不喜欢新“姐夫”,这才牵线了敬文伯府。
两三日传下来,已然是定西侯满意了,余如薇也满意了。
阿薇透过窗户看到了从街对面过来的周沅,转身问陆念:“周公子为人还怪好的。”
“我明明白白跟他说的,”陆念道,“借个名头,他可以拒绝,不影响我投银钱,这是两回事。
他说,他和阿骏多年好友,以前对我误会很多,年轻时没少跟阿骏一道说我的不是,后来也没劝着阿骏莫要姐弟生仇。
现在借个名头给我,就当赔罪。”
阿薇闻言笑了。
周沅上来雅间,和陆念讲善堂的开销经营。
阿薇陪着听了会儿,心想,能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可见周公子并不是甩手掌柜。
而且,不管陆念为何寻上周沅,她眼下对善堂的热情很足。
这让阿薇很是高兴。而叫阿薇意外的是,周沅这人“送佛送到西”,临出门刚巧遇着章振礼,客气周到地让章大人的脸色阴沉了三分。
不久后,另三分毁于陆念之手。
陆念见了他,开口便是“弄清楚是侄儿还是儿子了吗?”
章振礼问:“那个周沅,你这又是在唱哪一出戏?”
“唱第二春,”陆念说完,恍然点了点头,“怎么了章大人,你不会以为和你一道唱给安国公府看的才是我的第二春吧?”
“过河拆桥,你动作真快,”章振礼冷声道,“挑谁不好、挑个周沅。”
“他克妻,我克全家,正好比比谁的命更硬些,”陆念很无所谓,“倒是章大人,贵府现在如何了?我实在好奇得很。”
章振礼眉宇蹙起。
自那日之后,安国公夫人不依不饶,可她毕竟是最不干净的那个,被安国公指着鼻子训了一通后,哎呦哎呦躺倒养病了。
章瑛闭门不出,章振礼不认为她偃旗息鼓,更像是再寻下一个爆发的由头。
章振贤面对他时老实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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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振礼得了精神应付镇抚司和都察院,得空后想和安国公“深入”谈一谈,但还没有什么成效。
安国公府如今是僵住了。
没想到,陆念这儿给他送了个“惊喜”。
“你应该很清楚,”陆念道,“不管你究竟是谁的种,你只能是安国公的侄儿,你成不了庶长子。
你想靠出身来夺爵,这种乱了血脉传承的事情闹大了,圣上发怒,安国公府说不定连爵位都要丢,你还夺个什么劲儿!
你想要爵位,只能逼你那废物弟弟‘让贤’,要么就干脆弄死他。
哦,他还有儿子,你得父子一道弄死。
可你自己又没儿子,你夺了后又要给谁?
所以,你只能继续养你那废物弟弟,废物亲弟弟。”
章振礼乌黑的眼瞳里情绪滚动。
陆念勾起唇,直接道:“章振礼,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想从国公府得到什么,你确定不透点口风?”
章振礼反问道:“透口风给你,让你彻底把安国公府掀翻了?那我图什么?”
“图一口气,”陆念道,“不然一辈子给安国公当狗吗?
这么多年在朝堂上,你已经给他当狗了。
之后几十年,还得给他儿子、他孙子当狗。
你不累啊?”
“承你吉言,安国公府之后几十年还都是稳稳当当,”章振礼看向陆念,“既然明人不说暗话,那你也该知道,镇抚司想靠现在这些扳倒安国公府,还远远不够。”
“是啊,”陆念走到章振礼面前,迎着他的目光,大胆道,“镇抚司不会轻易松口、一定要咬出个结果,安国公不想就此被咬下去,又怕夜长梦多,这时候就有一种人叫‘替死鬼’。
你说,那个替死鬼会不会是你?
分量轻了,镇抚司不满意,怎么看都是你最合适了吧?
章大人且小心些,别等被抛出来时追悔莫及。”
这厢谈不上不欢而散。
因为陆念是欢的,不欢的只有章振礼。
回到安国公府,章振礼被安国公叫去了书房。
“先前派去中州的人回来了,都说金家那小丫头当年就死了。”安国公道。
章振礼便问:“所以是您认错了?”
“错不了,我肯定没有看错,”安国公点了点桌面,又道,“前不久有人也去中州打听过,听形容应该是元敬,他在岑文渊倒台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京中。
王爷为什么要打听金家丫头?不正是说明陆念身边那个根本就是姓金吗?!
我让你接近陆念,挑拨她们母子关系。
没想到,你没挑成功,反倒是她们两人把你伯母、阿瑛弄得团团转。”
章振礼垂眸不语。
安国公见状,又问:“怎么了?现在不问含珠、不问你是谁了?”
“振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压根就不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只要答案,你会暗地里私下向我询问,而不是急吼吼地没凭没据开口。”
“你要你伯母跳出来敲边鼓,要让振贤进退两难,所以你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一遍遍问。”
“你之前让着振贤是看在他是我嫡子的份上,可他现在不是了、却还没有自知之明,所以你更加看不起他,要让他‘懂事’一点。”
“你很清楚,做庶长子对你没好处,反而会让安国公府后患无穷。”
“你……”
安国公絮絮叨叨地说,边上的章振礼全程沉默,他不由抬头看了后者一眼,这才注意到,侄儿一直沉沉看着他,眼神复杂。
“我说得不对?”他硬生问。
“一个废物庶子,值得您这么上心?”章振礼问。
如此直白的话让安国公拉下了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可别昏了头,真把心操到爵位上来。”
章振礼一字一句道:“同是庶子,我年长,我也比他有才能。”
“浑话!”安国公拍了下桌面,“我活下来的儿子就只有振贤一人!
什么庶长子,为了给你的野心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你连亲爹亲娘都不认了?
振贤是嫡是庶,与你本就没有影响。
现在已经够乱了,你不说让阿瑛和振贤消停,还火上浇油。
振礼,你最知道轻重,千万别让我失望。”
夜色沉沉。
天上无星无月。
忙碌了一整日的沈临毓走出了镇抚司。
车驾经过西街时,他掀开帘子看了眼广客来。
快到打烊的时间了,大堂里没有几个客人,翁娘子还在。
沈临毓想了想,让车把式靠边停了。
“厨房还有什么能吃的?”他问翁娘子,“什么都行,夜里填个肚子。”
翁娘子引他往后走:“姑娘已经回去了,灶上备了鸡汤,说是您若来了,给您热个泡饭、添把青菜。”
沈临毓笑着问:“她怎知我今日过来?”
“不知道,但都备着,”翁娘子答着,“您昨儿、前儿若都过来了,一样都有口热腾腾的汤饭。”
沈临毓一愣,复又笑了起来。
一碗鸡汤泡饭,和他当初在定西侯府头一回吃的是同一种,但火候不同、做的人不同,用的鸡更是不同,滋味也大不相同。
相同的是,吃到肚子里,热乎乎的舒坦极了。
临走前,沈临毓留了话:“明日和阿薇姑娘说一声,就说‘快了’。”
安国公和章振礼是当年巫蛊案中拖金太师下手的真凶,而藏在后头的巫蛊案的始作俑者,也该察觉到镇抚司的真正目的了。
沈临毓对其中人的身份有几个猜测,眼下便是等个验证。
他想,那边也差不多要冒头了。
等蛇出洞后,内里一团乱的安国公府,已然是解不开线团了。
书友们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