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怎么答?”安国公夫人把茶盏重重按在桌子上,怒视着安国公,声音气得发抖,“我说陆念母女送吃食挑事,长公主问我凭什么不能给我送吃的。
又问‘你们两家不是想议亲吗?’
要议,陆念母女送吃食名正言顺,不议……
那是振礼诓骗别人寡妇,还是他堂堂大理寺少卿被个寡妇骗了?
国公爷,你说让我答哪个?!”
安国公夫人想起来就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这问题本身就是个坑,没一处能踩的。
她被长公主劈头盖脑训得抬不起头来,边上侍女嬷嬷们都看着她挨训。
她何时这么丢过人?
更糟心的是,安国公夫人压根不清楚国公爷和章振礼背后在捣鼓些什么东西。
她如何答得上来?又怎敢乱答?
安国公嗓子痒,一开口没有吐出字来,先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缓过来才道:“长公主训话,你听着就是,非要去逞口头之风。
我前回就跟你说了,长公主和郡王爷是一条心,王爷摆明了要把废太子从舒华宫弄出来,长公主就是借题发挥,你竟然还去争是不是别人算计你。
我今日难道就有脸了?
早朝上被御史们骂,下朝后进御书房,又被圣上指着鼻子骂。
我听圣上的口气,闭门思过、罚俸交钱都免不了,但不至于伤筋动骨。
你听我的,且老实些,把这风头度过去。
别给镇抚司抓到别的错处。
他们现在就是浑水摸鱼,你别再傻着跳进去当肥鱼。”
一番话说得安国公疲惫不已。
他其实不耐烦和老妻说这么多,讲不通的就是讲不通。
可这事上不能再出岔子了,哪怕耳提面命也得塞进家里人脑袋里。
安国公甚至把三兄妹都叫来了跟前,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叮嘱了一遍。
“我不担心振礼,你自有分寸。”
“振贤,你媳妇是个胆小谨慎的,不会去外头胡乱说话,你自己也别胡思乱想。”
“阿瑛你要多注意,那母女俩盯上你,把你当刀用,你还非要做这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章瑛犟道:“我不懂,冤有头、债有主,没仇没怨的,她们算我什么仇者?”
安国公叹道:“我不是说了,是镇抚司、王爷那边和我们有矛盾,拿陆念母女做先锋……”
面对老妻,安国公会多提一嘴巫蛊旧案。
但面对儿女,安国公不会说,更不会把余如薇其实姓金的线索放出来。
兹事体大。
他们都不是能管住嘴的人。
安国公不放心。
“有矛盾?”章瑛追问着,“镇抚司查案子,那王爷认为父亲您犯的事,您到底做没做过?”
眼看着安国公要发火,安国公夫人赶忙来拉女儿:“阿瑛!”
章瑛根本不退让。
从昨日下午起,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嫡女的底气”。
陆念为什么敢和继母叫板,为什么能让定西侯无可奈何,因为她是嫡女,因为定西侯在朝为官、还要留一份基本的体面。
“为母报仇”是陆念的大旗。
“从嫡女被换作庶女”是她章瑛的大旗。
这旗不倒,她再吵再闹,也不会被赶出去。
因为母亲愧疚,因为父亲也要存体面。
“就像岑家那样,”章瑛继续问着,“陆念和岑家是私仇,可岑氏就是杀人了,我公爹就是为了他那个庶孙子行舞弊之事了,最后落在镇抚司手中有什么不对吗?”
“您让我们要有分寸,要谨慎,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二哥被换过,您和母亲无从狡辩。”
“镇抚司要查的事,您做过吗?”
“您要做过了,哪天落到镇抚司手上,那叫罪有应得!别甩在我们头上。”
哐——
茶盏迎面而来,从章瑛的鬓角划过去,砸在她身后的墙面上。
碎片飞溅,落了一地。
章瑛没有受伤,但她被吓着了,白着脸张着唇说不出话来了。
安国公夫人叫着扑上来,仔细检查她状况,扭头冲安国公吼道:“昨儿砸盘子,今天砸茶盏,国公爷怎么不把一屋子都砸干净了事?你有本事砸我!砸我!”
安国公气得脑门青筋直跳。
“她不懂事,你也不懂?”
“我和镇抚司,说到底也就是政见不合。”
“王爷年轻有王爷的想法,我是老臣、我对圣上的忠心天地可鉴!”
“政见上的东西,叫罪有应得?”
章振礼担心安国公真气得仰倒,赶紧扶他坐下。
余光中,他看到安国公夫人像是想到了什么,缩了下脖子。
安国公死死抓着章振礼的手,舒缓着气息,道:“我知道、知道轻重,眼下不能病,真有什么也别大张旗鼓叫大夫。”
才在御书房里挨了骂,回来就叫大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被人添油加醋一番,就成了“威胁”圣上了。
他如此忠诚,可以有其他骂名,唯独“不敬圣上”他决计不能接受。
“我知道,”章振礼道,“您先缓一缓。”
安国公夫人拉着章瑛去了内室,留安国公一人在次间歇息。
章振贤被叫来看了一场闹剧,又沉闷地退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站在院子中,他重重抹了一把脸。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章振贤扭头一看,见是章振礼也出来了。
“大哥,”章振贤问他,“父亲说的和镇抚司的政见不合,具体是指什么?”
章振礼道:“朝堂上的事。”
答了等于没有答。
说穿了,就是不想告诉他。
章振贤脸上很不好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知道了有用?”章振礼上下打量了他两眼,讥讽笑意闪过,“你知道了你姨娘死得不简单,有用吗?”
废物就是废物。
章振礼早就琢磨过,一旦偷龙转凤被揭开,家里这一个个的人都会什么什么反应。
果然,都在预料之中。
要说有什么在预想之外的,反倒是“事发地点”。
竟然是在相国寺,大庭广众之下。陆念真是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以至于,伯父禁足思过,连带着他也要停职自省。
按说本来算不到他头上来,可谁叫前不久才因案子上过自罪书,先前圣上大手一挥揭过去了,现在安国公府又出岔子,圣上气头上“翻旧账”,他自然就一并罚在里头了。
算来算去,还是被成昭郡王阴了一手。
这等代价在前,这位废物弟弟还混混沌沌的,实在让章振礼看着糟心。
章振贤被踩着了痛脚,咬牙道:“那你教教我,我该如何有用?
我是逼父亲处置母亲,还是跟阿瑛一样不管不顾地激化矛盾?
现在要做的明明就是息事宁人!
大哥怎么还指着我继续火上浇油?”
章振礼嗤笑了声,问:“也不叫你现在做什么,只让你好好想一想。
安国公府的庶出世子,等你承爵之后,要不要给你姨娘请封?
伯娘性子激烈,你拧不过她,需得让伯父点头。
你知道要如何说服伯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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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振贤愣了下。
章振礼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什么都没有想过,不是吗?”
“我怎么想?”章振贤听懂了大哥的未尽之语,就像昨儿阿瑛那样,都在指责他不念姨娘,“是我愿意被抱成嫡子的吗?是我想要被杀母仇人养大吗?是我愿意把自己放在个左右为难的位子上的?”
“你一个得益的,事到如今还可怜起来了,”章振礼道,“这是你说阿瑛的话,现在原原本本还给你。”
话已至此,他也懒得再多说下去,抬步要走。
章振贤被钉在原地。
大太阳直直晒下来,又烫又臊。
良久,他才算回过神来,不肯咽下这口气,三步并两步追上已经走远的章振礼。
“大哥是不是觉得事不关己?”章振贤拦住了章振礼,“你不要忘了,是你先犯错被镇抚司抓到了!聪明如你,不一样落在镇抚司手上?你……你干嘛!”
章振礼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襟。
没有平日的端正气度、进退得宜,章振礼眼底的厌烦情绪一览无遗。
“错?你懂什么是错吗?你知道那是桩什么案子吗?”
“你以为在朝为官,就不用讲人情世故?”
“天真!”
“一等国公府的世子,朝堂、人情全然不通!还对我指手画脚起来了?”
“当初那位保宁知府夏大人,和伯父是几十年的老交情。安家兄长伤甄泰眼睛,人证物证俱全,影响极差,重判并无问题。”
“等几年后甄泰落网,夏大人早已调任,但他记挂这事,书信与伯父商量。”
“甄泰如何判,与夏大人无关,可他既然送信,我打回去一次,这叫全了颜面,不会伤了伯父和他之间的和气。”
“我有说要保那姓甄的不死吗?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他真谋害三女子性命,死了也活该。”
“结果底下人自作聪明,给我弄出个三连打!”
“对,就跟你一样,自作聪明!”
“我确实失误了,对于傻子愣子,点到为止没有用,不把事情说透了,谁知道哪一步就出岔子!”
“对你也是,我以前就是对你太客气了!”
衣襟被抓,呼吸不畅,章振贤一张脸煞白,连连拍打章振礼的手。
直到章振礼松开,他才捂着脖子大口喘气:“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以前就看不起,现在知道我是姨娘生的就更看不起了。
那又怎么样!不管我生母是谁,我都是安国公的儿子!
你再看不起我,你也只能听父亲的!”
章振礼抬步走了。
脚步又大又快,手掌上,还有刚才抓住章振贤衣襟留下来的滚烫的热意。
他啧了一声。
抬手扣着自己的领子,左右一划,扯开些许透气。
没有在府中待着,章振礼直接去了广客来。
雅间中,陆念喝着井水镇过的红豆羹,浑身畅快得很。
尤其是见到神色阴郁的章振礼,她几乎是哈哈大笑。
“章大人,是那日的水戏好看,还是国公府中的戏好看?”陆念问。
章振礼道:“照本宣科的戏子的确不如你们母女有本事。”
陆念舀了勺羹,道:“不过我观章大人神色,这戏看得不太尽兴。
我猜猜,安国公夫人无理都闹三分,因为安国公不会把她怎么样。
章瑛经验浅,东一榔头西一锤的,敲打不出东西来。
废物弟弟,不伤筋不动骨,他有什么好闹的。
是吧?”
说完,陆念低头抿了口羹,眼帘低垂,藏下了眸底的讽刺。
她太有经验了。
不伤筋不动骨,那就还能粉饰太平。
想要那高楼塌下来,就必须抽筋断骨。
自然,指的是章振礼。
“我说章大人,”陆念慢条斯理地道,“替人教儿子的活儿,有意思吗?”
章振礼冷笑了声。
“不止养儿子,你还得给他养孙子,”陆念道,“这么说来,他养你可真划算。”
“不单养我,还是杀我父母来养我,”章振礼指出来,“你自己编的故事,千万不要忘记了。”
陆念抚掌大笑。
“你说我编故事?那明明是有理有据的推断!”陆念一口喝完了红豆汤,抬起头,一双眼睛明亮,笑容张扬,“你说你怎么就没有投胎的本事呢?你若投胎成安国公的儿子,哪里还要操心不成器的废物,还要在这里听我说三道四?”
说到这儿陆念偏了偏头:“哦,错了,以国公夫人的年纪,生你还是有点勉强了。”
“生母年纪小,胎中不足,孩子并不好养,她能养活你这么一个大儿子,也没有后头的事儿了。”
“安国公是兄长,你父亲是弟弟,你这个弟弟生的儿子比安国公夫人夭折的儿子都年长。”
“你母亲难道比你父亲年长几岁吗?”
“哎!章振礼,你是不是你父母亲生的啊?”
“莫非,你其实是庶长子?”
“娶的同是一等国公府的姑娘,安国公不能让庶子生在前头,可他又不是多么洁身自好的人,婚后府里姨娘好几位的人,婚前难道就没有一个不小心?”
“不能认庶子,又舍不得这儿子,于是按在了弟弟头上。”
“弟弟弟妹一死,再把儿子抱回来当侄儿养。”
陆念一面说,一面看着章振礼那愈来愈阴云密布的脸,笑容似刀:“知道什么叫编故事吗?这才是编故事!庶长子,你信不信?”
陆·故事大王·念:骗到一个是一个。
是不是有不少人真信了陆念之前那个杀父母抱养小孩养忠心的故事?
现在,陆念的故事plus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