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清晨的薄雾里夹杂着一丝土腥气,陈迹大步流星离开龙门客栈。
乌云轻巧的踩着房檐与他并行,一人一猫并行,一起撞入薄雾之中。龟兹街的晦暗小巷里,蛰伏着的地头蛇纷纷跟上。
下一刻,陈迹拐出龟兹街,消失在所有人视野里。
地头蛇们纷纷加快脚步,却没想到陈迹正在拐角等着他们。当先一人猝不及防撞入陈迹怀里,还未反应过来,一照面便被陈迹卸了肩膀。
陈迹提着此人的脖子,慢慢向后退去。
他眼神冰冷的注视着所有人:“诸位江湖好汉,跟着我做什么?”
一名灰衣汉子见兄弟被陈迹掐着脖子,赶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们没有恶意!”
另一人也解释道:“这位爷,您是三爷关照过的人,我们绝不敢动歹念。只是我们真的被逼得没办法了,要粮食没粮食,要出路没出路,如今只想买个消息,打听一下固原现在到底什么处境!”
陈迹不动声色道:“我也不知道。”
灰衣汉子急了:“昨天有人看见胡总兵邀请您去城门楼,您肯定知道的比我们多,您行行
好,哪怕随便透点消息也成,我们花银子买!”
陈迹恍然。
难怪昨天夜里龙门客栈聚满了买消息的人,难怪这些人在门外守了一夜。可胡钧羡所说之事牵涉深远,他不能卖这个消息。
陈迹慢慢松开手中的汉子,沉声说道:“我这里没有你们要的消息,别再跟着我,下一次便没这么客气了。”
说罢,他推开钳制住的汉子,转身狂奔进薄雾里。地头蛇们不管陈迹先前警告,依旧想要追上,可才刚刚跟了两个街口,便彻底跟丢。
两炷香后,陈迹站在粮油铺子的院墙外,左右环顾小巷。
头顶墙檐上,乌云喵了一声:“附近没人。”
陈迹轻轻一跃,双手攀着墙檐翻进院中:屋内已空空荡荡,桌子、椅子、柜子,一并被人拆走当柴烧。这么一间粮油铺子,不知被多少人搜了多少遍,直到再也没有可搜刮的东西才作罢。
他顺着井绳潜入井中,确定粮食还在,这才放下心来。
他将一袋袋粮食扛到地面,足足扛了一个时辰,饶是他行官之躯,也觉得双臂发胀,腰背酸疼。
陈迹打量着堆成小山的粮食:“乌云,你留
在此处看守,若有人来……”
乌云抢着回应道:“我懂,谁抢杀谁。”
陈迹仰头看着它:“若是寻道境的大行官来了呢?”
乌云浑不在意:“顺手的事。”
陈迹:“……”
他摇摇头:“若真有厉害的行官来抢,不必与他搏命,粮食给他就行。留好你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乌云噢了一声:“明白!”
陈迹摸了摸它的脑袋,抬手一掷,将乌云送上房顶,自己转身翻出院子。
元草堂。
胡三爷翘着二郎腿,坐在正堂太师椅上。
他端起杯盏轻轻吹了吹,浅啜一口后微笑道:“掌柜会享受,这云州来的上好普洱入口花香、回甘醇厚,想来是马帮从冰岛村带来的新茶?”
掌柜却没悠哉品茶的心情,他走出柜台,将三根金条码在桌案上低声道:“三爷,茶也喝了,孝敬您的金条就在这里,能不能先将我的粮食还我?”
胡三爷若无其事的又吹了吹茶盏,这才轻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掌柜在说什么,什么粮食?您的粮食丢啦?”
掌柜见他不认,当即愠怒道:“三爷,敢做不敢当就没意思了!”
胡三爷笑了笑:“掌柜不要这么大的火气,我又不知道你把粮食藏在哪,怎么能说是我拿的呢?我只是一个无辜的买参客啊!”
掌柜一时语塞,隔了许久沉声说道:“这固原谁不知道你胡三爷的能耐?你想找的东西,自然能找到。”
胡三爷放下茶盏,慢悠悠道:“掌柜上一次好像没把我放在眼里,今日怎么又觉得我能耐大了?奇怪,我这能耐到底是大,还是不大?”
掌柜面皮抽动,躬身拱手:“算我当初口不择言,还请三爷大人有大量,别跟小人计较。只是那批人参乃我半辈子攒下来的基业,还请三爷手下留情。”
胡三爷乐了:“我又不是白拿你人参,寻常野山参五两一斤,老山参八两一支,这已是大灾之年不错的价码了,我是在帮你啊。”
掌柜怒道:“三爷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要以这个价格卖给你,那我来固原这十年可就白干了,这与打劫有何区别?”
胡三爷没理会他,自顾自掰着指头算道:“边军征走了骆驼、骡子、马匹,便是全城百姓都饿死了,他们起码也能扛上十天半个月。到
时候你那一大家子人,怕是都要饿死了呀……”
掌柜低声呵斥道:“素闻三爷仁义无双,是固原的定海神针。却没想到您是这般无赖,竟要巧取豪夺无辜百姓?”
胡三爷讥笑道:“你是不是无辜百姓自己心里清楚,真当我们不晓得你是什么来路?”
掌柜打哈哈:“三爷什么意思?我不是无辜百姓是什么?”
胡三爷神情寡淡道:“景朝东京道龙化州……还用我继续说么?”
掌柜面色一变,继而狠声道:“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与我这生意何干?三爷,你真当抢了我的粮食,我就只能忍气吞声?我说过,便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给你,若让人人觉得我元草堂软弱可欺,我在这固原还如何抬得起头?”
胡三爷哦了一声:“那你烧吧。”
掌柜语气一滞,继而怒斥:“你若这么做,往后谁还会来固原做生意?胡三爷请回吧,不蒸馒头争口气,这人参我卖谁也不会卖你。”
胡三爷又哦了一声:“那你卖别人吧,别人手里可没粮食。他们自己都要饿死了,哪还顾得上买人参?”
掌柜胸口发闷,如胡三爷所说,他是真的买不来粮食了,有银子都花不出去。
正当此时,有人跨进门槛平静问道:“掌
柜,今日人参什么价?”
掌柜惊愕转头,发现是前些时候来问过价钱的少年。
未等他开口,胡三爷已沉下脸来对陈迹说道:“生面孔,新来的?”
陈迹挑挑眉毛:“你是?”
胡三爷淡然道:“固原,胡钧元。”
陈迹沉默片刻:“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胡三爷顿时坐直了身子,微微眯起眼来。
一旁的掌柜眼神一动,殷勤问道:“客官想买人参?是要买寻常野山参,还是上了年份的老山参?”
陈迹客气道:“只要老山参。”
掌柜又问:“客官想要多少?”
陈迹忽然问道:“你有多少?”
大买卖!
掌柜回答道:“我元草堂共有老山参八百支!”
他余光瞥了瞥胡三爷,又看向陈迹,心思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思虑着如何借这个生面孔与胡三爷周旋。
此时,胡三爷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道:“少年郎,这位掌柜正忧心粮食之事,怕是没心思做你的生意。”
掌柜面色阴沉下来,胡三爷拿走他藏起来的粮食,已然是拿住他的命脉。
“粮食?”陈迹转头看向掌柜:“您家粮食怎么了?”
掌柜狞声道:“我家屯的粮食让小人给偷走了,我一家数十口人,生计全都没了着落。”
陈迹意外道:“粮食……我有啊。”
掌柜眼睛一亮:“此话当真?”
陈迹笑着说道:“掌柜要买多少粮食呢?大米、小米、苞米,腌菜、腊肉,我这都有。”
掌柜喜出望外,赶忙说道:“您可真是天降的救星!我要的不多,够我阖家上下吃几日饱饭就行,我这就让伙计去给您取老山参。”
“慢着!”陈迹抬手止住掌柜身形。
掌柜疑惑回头:“嗯?客官怎么了?”
陈迹慢悠悠问道:“敢问掌柜的人参怎么卖?”
掌柜理所当然道:“野山参三十两一斤,老山参三十两一支。”
陈迹转身就走:“那您且留着人参,我等十日再来。”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掌柜赶忙拉住陈迹。
陈迹当即转身:“掌柜,我可是诚心想买
的,你那老山参,有多少我要多少。”
胡三爷听闻此话,眯起眼睛看向陈迹:“少年郎莫要自误,人参生意可不是谁都能做的。”
陈迹微微一笑:“怎么,这生意你能做,旁人做不得?做生意一事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扭的瓜可不甜。”
胡三爷气极而笑:“哪来的愣头青?你且试试看。”
陈迹镇定道:“那就试试。”
掌柜原本还在犹疑,听闻此话,当即对陈迹拱手道:“客官,您这价码恕我实难接受,但我真是诚心做这门生意,不如您再加点?”
陈迹思索片刻:“掌柜,六两一支,您若不愿卖,我转身就走。如今固原城里有粮食的人可不多,我把粮食换成银子反倒更赚钱些。”
掌柜心里想吃了只苍蝇,竟是来了个比胡三爷更黑的?
胡三爷哈哈一笑:“怎么样,还不如卖给我呢,我出的价还更高些。”
陈迹斜睨他:“你出多少?”
胡三爷收敛了笑容:“八两一支。”
陈迹淡然道:“我出九两。”
掌柜双眼炯炯有神看向胡三爷:“三爷,看来咱们缘分未到。”
胡三爷冷笑一声起身,甩手往门外走去:“想让我俩抬价?做什么春秋大梦!”
掌柜目送胡三爷离开,朝他背影呸了一声。
陈迹问道:“掌柜,九两一支,卖不卖?”
掌柜为难道:“客官,这价格实在太低了,要不您再抬一手?”
陈迹转身就走,掌柜却慌忙拉住他胳膊:“客官请坐,万事好商量!”
陈迹回身:“掌柜,你若诚心卖,咱们才有商量的余地。”
掌柜眼珠子转了转:“客官能给多少粮食?”
陈迹慢悠悠道:“你家几口人?”
“三十四口。”
“每人每天二两粮食……这样吧,我给你取一百二十斤粮食,足够你全家老小捱三十天。”
掌柜面色一沉:“才这么点?”
陈迹摊手:“你要嫌少就算了。”
掌柜咬牙道:“不少不少!”
说罢,他回头对后院喊道:“给客官上好茶,将咱们的老山参都抬出来,给客人过过目!”
掌柜进了后院,伙计凑到他身旁问道:“掌柜,咱们真以这价钱卖给那小子?这老山参从
东京道收来可就是十二两银子,这一路上护送、押运耗费巨大,咱不亏死了?”
掌柜冷笑一声:“急什么,那小子是个愣头青,是个没脑子的。一会儿你带人把人参装车给他送去,就守在他门外,等天黑了……那么多人参,他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早晚还得回到我手上。记住,下手要快,别让那胡三儿截了胡!”
伙计眼睛一亮:“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