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我宁朝东起渤海,西落青海,北至崇礼关,南至东番琉球岛。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一封文书要走好几个月。南方小民叛乱,几个月后京城才能知道,固原岁日被围,恐怕等京城的迎春花开了,部堂们才会知晓。”
胡三爷坐在桌案旁喝了口茶:“这天下间的所有帝王都很清楚,累死他们也管不尽天下事,所以他们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谁在觊觎他们手中的权力。胡家若一口气出两位神道境的大行官,恐怕仁寿宫里那位,觉都睡不着。”
陈迹沉默片刻:“胡钧羡有把握晋升神道境?”
胡三爷哈哈一笑:“神道境如天堑,除非景朝武庙陆阳那般精彩绝艳之人,谁有把握说自己这辈子一定能踏过那个门槛?便是我胡家那位少年监正也从未夸下过海口,徐术则干脆说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但这些,对仁寿宫里那位重要吗?”
陈迹轻声问道:“他就不怕景朝突然多出两位神道境的大行官,反让景朝吞了宁朝?”
胡三爷认真道:“两朝神道境大行官拢共四位,景朝两位,宁朝两位,多一位都不行,这是帝王的默契。”
陈迹抬头,竟发现胡三爷那只瞎了的白色眼睛,仿佛在深深的凝视着自己。
那只眼明明是坏的,却像是能看到人心底里。
陈迹转移话题道:“三爷,胡钧羡来固原当副总兵之前,这官职应该是你的吧?”
胡三爷笑了笑:“是我。”
陈迹问道:“为何辞官?”
胡三爷随口道:“我要离开固原做点事情,不辞官走不掉。”
陈迹试探道:“是因为有想杀的人,所以要重修行官门径?”
胡三爷提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杯茶,漫不经心道:“打打杀杀做什么,也许我只是想看看固原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当初要来固原的时候,母亲不同意,说离家太远。我偷了一匹快马,带了五百两银子,一路赶来固原投军,一走便是十二年。”
“来固原之前,我以为每天都可以与同僚奋勇杀敌,可来了之后才发现,固原不是每年都有战事,也许两三年才有一次,也许五六年才有一次,而这当中的时间里,是漫长又无声的孤独,你站在墙垛上眺望远处,只能看到黄土、山峦、砂砾,憋得人发疯。”
“没有人在意这里。文人们不在意,部堂们也不在意,军饷与辎重运到这里之前就被层
层盘剥,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固原失守,反正影响不到京城的繁华。我想,胡钧羡与我、与所有边军一样,我们痛恨这里,做梦都能梦见自己离开这里,回到繁华的京城,逛庙会、赏花灯。”
陈迹安静听胡三爷缅怀,胡三爷起身,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隙,平静的看着远方的墙垛:“离开固原后,我像一个乡巴佬进城,好像很多事情都变了。我离开京城前,八大胡同里最出名的行首姓云。云行首真美啊,十七岁那年惊鸿一瞥,她眉间的红痣让我做了好几个春梦,她坐在高高的台子上弹琴时,我心想仙女也不过如此了吧。可等我十二年后回京打听,才知道她嫁进齐家当了小妾,后来又被齐侍郎送给下属。”
陈迹忽然问道:“有什么是没变的吗?”
胡三爷笑起来:“固原没变。如今,我时隔多年回到这里才发现,原来只有固原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没变。”
陈迹好奇道:“既然已经离开,胡三爷为何又回到此处?”
胡三爷隔了良久,才自嘲一笑:“此事说起来就像是个笑话,在固原时做梦都想走,可真走了以后,我又做梦都想回来。”
陈迹沉默。
此时,隔壁天字丙号房传来响动,有人在屋中踱来踱去,踩得木地板嘎吱作响。
张铮的大嗓门隔墙传来:“陈迹不会被边军扣住了吧,怎么还不见回来?要不咱们去边军寻他吧,既然陈家不愿管,那咱们就抬出徐家,我不信那胡钧羡敢铁了心与徐家结死仇。”
胡三爷看了陈迹一眼,而后轻轻走到木墙旁倾听。
却听张夏说道:“你我只能算半个徐家人,借徐家身份也未必真的好使,这样,我们去城西白云寺,用小叔叔的名头。”
陈迹无奈起身,用指节敲了敲墙壁。
刹那间,隔壁安静下来。
陈迹隔墙说道:“我在乙号房,不用担心我,稍后就回去。”
说罢,他坐回八仙桌旁喝了一口茶水。
胡三爷看着空杯盏问道:“怎么,不怕我下毒了?”
陈迹摇摇头:“三爷若要杀我,想必也不用这般麻烦。”
胡三爷忽然话锋一转:“陈家人待你如何,他们明知你有危险也不愿为你出头?”
陈迹眼神微动:“我只是陈家庶子,先前还被送去医馆当了两年学徒,彼此间有些生疏了,他们不愿出头也情有可原。”
胡三爷一怔,而后面色一沉:“他们竟让
你去给人当学徒端茶倒水?”
他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自然知道当学徒有多苦,没工钱还是小事,当了学徒可就要把尊严搁一旁了。
为师父倒夜壶,半夜里拿着痰盂给师父接痰,这都是学徒要做的。
陈迹解释道:“我师父是御医姚奇门,他对我挺好的。”
胡三爷稍稍松了口气,笑着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心仪的女子……”
陈迹默默看对方一眼,他与胡三爷并不相熟,聊到陈家已是交浅言深。而当下这句话,更像是长辈对晚辈说话的语气。
胡三爷自知失言,赶忙起身转开话题:“你想要人参的话,明日上午巳时来元草堂,那会儿应该就可以了。”
说罢,胡三爷就要出门。
陈迹疑惑道:“三爷要去哪?”
胡三爷回应道:“若想低价收他人参,自然要将他后路全部断掉……到时你便知道了。”
房门合上,独留陈迹一人待在胡三爷的房间之中沉思。
他先前曾怀疑,胡三爷就是花银子从小满那里买他行踪之人,可如今看来并不是。对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去医馆当学徒,也不知道自己在陈家的处境。
奇怪。
思索间,隔壁传来敲门声。
走廊里传来太子温和的声音:“张二小姐,陈迹在房中吗?”
陈迹赶忙拉开房门:“殿下,我在这里。”
太子诧异:“咦,你们不是在丙号房吗,怎的跑去乙号房了?”
陈迹解释道:“方才与这房间里的朋友聊几句……殿下找我有事?”
太子站在晦暗的房间里,轻声道:“陈迹,先前齐斟酌嫉妒你抢了羽林军的风头,所以事事都想要与你对着干,今日你出门后,我与李玄已严厉训斥过他……让你原谅他也很难,但总不能因他一人,误了那么多羽林军将士。”
陈迹拱手道:“殿下多虑了,卑职并未放在心上。”
太子打量他片刻,叹息道:“今日羽林军已断粮一天,只能靠喝水度日,明日若再不吃饭,怕是连杀敌的力气都没了。”
陈迹当即说道:“请殿下宽心,卑职明日一定为羽林军寻来粮食。”
太子眼睛一亮:“你能如此大度,已是有了宰执的胸怀。”
他从手腕上摘下一串佛门通宝递到陈迹手中:“这是一千两银子,全部交予你支用,粮食越多越好。”
围城第三日。
天还未亮,龙门客栈便已热闹起来。
陈迹站在窗棂旁,透过缝隙看见小五、小六将一个个固原商贾送进马厩,一晚上便送走了七个。
商贾所带的财货,全被客栈吞入口中,不知去向。
张夏起身来到他身旁轻声道:“你要给羽林军粮食吗?不用在意别人说什么‘大局为重’,我父亲说过,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一眨眼便过去了,不必为了别人委屈自己。”
陈迹合拢窗户:“我不是以大局为重。胡钧羡可能要开门献城了,真到了那时候,粮食也卖不上价钱,我要趁着最后的时机,把能赚的银子全都赚完。”
张夏心思敏捷:“开门献城?那我们今天就必须转移去地窖,只有躲在那里才最安全,天亮就走。到时候走须尾巷,那条路人少。”
陈迹嗯了一声:“把你们安顿在地窖里,我才能放心做事。”
张夏二话不说,转身拍了拍还在打盹的小满,一起收拾行李。
没等天色彻底亮起,陈迹悄无声息拉开房门,四人鱼贯而出,悄悄往楼下走去。
刚出客栈,陈迹便察觉不对。
龟兹街路旁的小巷里有人见他们出门,立刻压低了斗笠缀在他们身后。陈迹没有理会,可走出十余丈,竟又有一拨人缀上来。
才刚走出龟兹街,便有四拨人缀着。
他们也不避着踪迹,陈迹加快脚步,他们也跟着加快脚步;陈迹停下,他们也跟着停下;陈迹回头与其对视,他们便明目张胆的与陈迹对视。
张夏低声道:“这些人我认得,都找你买过消息,是固原的地头蛇。想来是被这围城慌了神,买不到消息就只能跟着你。”
陈迹思索片刻,转身返回客栈:“带着你们甩不掉这些人,你们且在客栈里等着,我甩掉他们办完事就去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