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正堂内,羽林军按剑环伺,周游孤零零站在当中掷地有声。
李玄看了看左右,再回头看向这位边军副总兵:“周大人,你能与将士同吃同住自然令人钦佩,可景朝谍子能在你边军眼皮子底下纵火烧粮,你恐怕也难辞其咎。你边军若无内应,景朝谍子决计做不成此事。”
周游眼皮微微跳动一下,而后缓缓说道:“我等自会查明此事,不劳李大人费心。”
李玄终究忍不住怒斥道:“你自会查明周大人,我看你就像景朝的内应,万一你征走的粮食再被焚毁,这固原城便真的神仙难救了!”
周游甲胄,冷笑着环顾四周:“怎么,李大人想将我留下来审问一番且看你羽林军有没有这本事!我嘉宁十一年入边军出生入死,二十一余年间,阵斩景朝贼子首级三百一十九颗,还轮不到一群京城官老爷来说我是景朝内应!”
太子温声道:“周大人戍边居功至伟,我等并没有质疑此事,只是边军粮仓被毁一事,边军是否也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周游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倨傲道:“若这一战之后我还能活着,自会给朝廷一个交代。来人,将这龙门客栈的余粮全部搬走,运往边军营帐!”
客栈外有人骤然扯下门口的棉布帘,披着藤甲冲进客栈后院,将目光所及之处的粮食全部搬走。
齐斟酌要拔剑,却被李玄死死按住:“忍,这周游像是专门来挑衅似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齐斟酌牙齿都要咬碎了,也只能慢慢松开握剑的手。
待边军离去,门外寒风呼呼地向客栈里灌来,留众人在风中面面相觑。
小五与小六捡起地上被践踏出无数脚印的棉布帘,看向掌柜:“掌柜,怎么办”
掌柜平静道:“还能怎么办缝缝补补,重新钉门框上,这也需要问我”
小五挠了挠头:“我是说,咱客栈的面子就这么被踩了,不做点什么他周游凭什么敢……”
掌柜冷声道:“闭嘴。”
此时,李玄与陈礼钦二人愁眉不展。
李玄低声道:“如今全城粮食都被边军收走,该如何是好你我若真叫殿下去粥棚领粥,当以死谢罪。”
陈礼钦叹息一声:“敢问殿下此次来固原,带了多少银子”
李玄回答道:“户部拨付了四千两银子,这是明面上的。太子私下带了多少,我不好过问。”
陈礼钦默默计算道:“若放平日,四千两银子足够买八千石粮食,一石粮食足够一名羽林军将士吃三十日……可现在全城缺粮,即便有粮商偷偷藏了粮食,也要将价格卖到天上去。”
此时的四千两银子,能买八百石粮食就是万幸。别说八百石,能寻到粮食就不错。若只养活十余人也就罢了,他还能想想办法,可这里还有五百羽林军等着吃饭。
陈礼钦已然后悔没听张拙劝告,先前若不理会五百里加急而是进京吏部履职,哪有如今糟心这些事情。
他看向李玄:“李大人可有计策”
李玄沉默片刻:“陈大人,我乃东宫左司卫,只负责护卫殿下周全,粮秣之事不在卑职的职责之中。”
陈礼钦心中一沉。
此时,掌柜对太子拱手:“各位客官,还要住店吗”
太子的目光从门外收回,笑着说道:“住,劳烦掌柜为我等安排房间吧。”
掌柜翻开手边账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挂着的‘水牌’:“客官,仅剩一间的天字号客房谁住”
李玄赶忙说道:“当然是我家公子住。”
掌柜取出一块刻着‘有客’的水牌,挂在背后墙上对应天字丁号房的位置,而后继续问道:“还有十间地字号呢哪几位住。”
未等李玄答话,一旁的陈问孝问道:“就不能叫天字号的客人再腾出几间吗”
掌柜笑了笑:“不论是谁,住进我客栈就是我的贵客,开门做生意哪有撵人的道理有几位客人住到后天就走,到时候客人再换进去也不迟。”
陈问孝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陈礼钦按住肩膀。
陈礼钦指着陈迹,对掌柜客气道:“我等不用住天字号房间,住他旁边的房间就行。”
掌柜挑挑眉毛:“客官,这可安排不了,
陈家公子住在天字丙号房,他旁边可没空房了。”
陈礼钦微微一怔。
陈问孝眼神一转,在一旁高声说道:“陈迹,将你天字号房间让给父亲、母亲,你我几人住地字号就可以了。”
便连陈问宗也低声对陈迹说道:“你我住地字号房间即可。我朝首重孝道,若不换,只怕会影响你在东宫里的前途。”
陈迹侧目看向陈问宗,心知对方也是为自己前途着想,他想了想说道:“掌柜,帮我等换一下房间吧,让陈大人住到天字号客房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掌柜听清陈礼钦身份之后,脸色当即垮下来:“换不了。”
陈问孝意外道:“我们自己都同意换,你为何不给换我们付了房钱,谁来住我们说了算!”
掌柜冷笑一声:“这天字丙号房是我送给陈家公子住的,连房费都不收,我想给谁住就给谁住,不行吗”
这次连陈迹都意外了,不知掌柜这是何意。
僵持中,太子默默观察。他有些疑惑掌柜态度之转变,一个客栈掌柜凭什么有底气与从四品官员对着干又为何要对着干
此外,他更疑惑陈迹在这客栈之中的特殊之处,如今哪怕有人给他说,这客栈就是陈迹开的,他都相信。
陈礼钦疑惑道:“陈迹因何能免费住在此处”
掌柜用胳膊肘斜靠在柜台上,翻了个白眼说道:“你管得着吗”
陈礼钦怒气翻涌:“你!”
掌柜戏谑道:“你什么你”
王贵凑上前,厉声道:“我家老爷乃是詹士府少詹士,从四品朝廷命官,说话放尊重些!”
掌柜沉默片刻,嗤笑一声:“从四品老子不当官之前可是正四品,正四品的官老子都不稀罕,从四品又是个什么东西”
王贵瞪大眼睛:“你是正四品撒这种谎可是要入罪的!”
掌柜凝声道:“嘉宁十四年,我任固原副总兵,蒙当今圣上赐麒麟服以表嘉奖!”
说罢,他竟从柜台下面掏出一条镶玉腰
带,随手扔在柜台上。
众人定睛一看,柜台上扔着的果然是麒麟服的玉带,镶嵌着白玉的布带上,还暗纹着龙首麝身狮尾图。
只是,寻常官员若得此殊荣,定当将麒麟服供奉家中好好呵护。而这位掌柜随手将玉带塞在柜台下,又随手掷于柜台上,似是浑不在意。
陈礼钦与李玄相视一眼,皆未想到这小小客栈卧虎藏龙。
李玄抱拳道:“早听闻这客栈乃是文韬将军旧部所开,原以为是谣传,没想到是真的。”
掌柜懒洋洋的将玉带收回柜台:“无妨无妨,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若没人来我这里摆谱,我也没必要将这玉带拿出来。如今我无官无职,只管这一亩三分地,便是他正二品的胡钧羡来了,我让他住地字号,他也得住地字号。”
“吹什么牛呢,”陈问孝嗤笑一声:“即便你曾有官身,如今也是一介平民。呵,我等不在你这里住了!”
掌柜眼睛微微眯起:“出了这个门,我龙门客栈不收的客人,全固原城都不敢收。”
陈问孝指着掌柜鼻子说道:“方才你还说自己是开门做生意的,如今却又这般态度……陈迹,是不是你指使的”
陈问宗拍掉他的手指,愠怒道:“你何时见陈迹指使掌柜了”
陈问孝急了:“兄长,你怎的老是向着他说话,你我才是嫡亲兄弟!”
陈问宗平静道:“我只讲道理。另外,我朝嫡庶兄弟没有亲疏贵贱,方才的话莫要再提,不然杖责十下给你长长记性。”
陈问孝张了张嘴巴,半晌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太子笑着打起圆场:“各位,便让陈迹住在天字丙号房吧,他如今乃是我右司卫,自当住在隔壁护我周全。”
客栈内忽然一静,众人见太子不再掩藏身份,当即拱手道:“全凭殿下吩咐。”
太子亮明身份,回头去看掌柜。原以为对方会变换态度,可掌柜没事人似的往后院走去,招呼着小五、小五:“去,领人去将屋子全都收拾出来!”
太子笑了笑,提起衣摆往楼上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好奇问道:“陈迹,张家公子与张二小姐住在哪一间既然我也住进来
了,当去拜访一下。”
陈迹迟疑一瞬:“回禀殿下,他们二人与我同住在天字丙号房内。”
太子于楼梯上惊诧回首:“你们同住一间”
连同他们身后的陈家人也惊异莫名,陈礼钦皱眉道:“怎可如此不顾礼数,若传至京城,让张二小姐如何自处”
陈迹心中思忖,太子已不是第一次主动提起张夏了,有何用意
他想了想解释道:“固原不太平,我们四人孤身在外要多加提防,索性四人在同一间打地铺,以床单相隔,这样方便轮班守夜。”
太子展颜笑道:“原来如此,先前也真是辛苦你们了。如今羽林军守备周遭,你们可以分开来住,给张二小姐单独腾出一间地字号,以免误了她的名声。我也会交代羽林军,谁也不准泄露此事,违者革职永不录用。”
陈迹不动声色道:“多谢殿下关心,能有多余的房间自然是好事,我这就去问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