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原城中,黑色的灰烬在空中翻舞,像是下了场黑色的鹅毛大雪。陈迹在马鞍上伏低身子,侧过头避开迎风吹来的烟霾,以免吹进眼睛里。
羽林军在他身后追着,不论如何努力追赶,始终无法拉近距离。
齐斟酌看着前面的陈迹,骂骂咧咧道:“骑这么快做什么,就显他了!”
李玄手握缰绳,狠狠剜他一眼:“少说几句吧,刚刚才在殿下面前握手言和,这会儿就忘了”
齐斟酌梗着脖子嘀咕道:“我承认他是个爷们,但我就是看不惯他这模样。姐夫,他独来独往的意思不就是觉得咱们会拖累他嘛,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李玄平静道:“想让人瞧得起,便拿出值得别人瞧得起的本事来。他走在前面是为了给羽林军开路,以免咱们中了埋伏。锋矢阵最重要的就是排头兵,最危险的也是排头兵,不要不知好歹。”
齐斟酌不屑道:“我羽林军三成都是行官,用得着他开路”
此时,陈迹没有去管身后喧嚣,他目光紧紧盯着土路两侧。
景朝谍探挑了羽林军大队人马离开都司府时下手,若还有后手,恐怕会在太子返途中伏击,挟持太子勒令边军,陷边军于两难。
若想要动手,一定埋伏在必经之路最狭窄的地方,姑师街!
就是现在!
下一刻,姑师街两侧的小巷里有人骤然拉起绊马绳来,两侧屋脊后面翻出弓弩手来,将弓箭对准陈迹!
齐斟酌眼尖,惊呼一声:“小心!”
话音刚起,只见枣枣奋力一跃,从绊马绳上高高越过。当枣枣飞跃至顶点时,陈迹借力跃上半空。
离开马鞍时,他顺势抽刀而出。雪亮的长刀映着远处的火光,宛如挥起一抹流火,凌空劈向迎面而来的羽箭。
叮叮叮叮金属抨击声不绝于耳,待齐斟酌再看去时,陈迹已经轻盈落在右侧屋顶,踩着瓦片朝伏兵掩杀而去。
李玄怒吼一声:“随我杀上屋顶!”
齐斟酌拎起马鞍旁挂着的马槊奋力一掷,
丈许长的马槊笔直刺在土屋墙上,一个个羽林军踩着马槊长杆,翻上屋顶与伏兵杀在一起。
齐斟酌狞笑道:“你们他娘的,真当老子羽林军是软柿子了!”
羽林军空有御前禁军名声,却在京中处处受气,三大营谁都敢给羽林军脸色看。在三大营面前,羽林军不过是一群家里给买了行官门径的纨绔子弟而已,不值一提。
可明明论行官数量,羽林军才是最多的。
齐斟酌在房顶上持剑砍翻一名伏兵后,得意洋洋转头去看对面的陈迹,却发现对方已经杀翻了四名弓弩手,将战场交给登上屋顶的羽林军,自己则继续往前跑去。
只见陈迹越跑越快,转瞬追上马不停蹄的枣枣一跃而下。
齐斟酌眼睁睁看着陈迹稳稳落在马鞍上,干脆利落收刀入鞘,头也不回消失在姑师街尽头。
他问身旁李玄:“姐夫,他什么境界”
李玄一边为齐斟酌挡下一支暗箭,一边沉稳回答道:“刚刚踏入先天境界,一重楼都没登上。”
齐斟酌瞪大眼睛:“那怎么看起来如此厉
李玄想了想:“刀术精湛,掩盖了境界不足。”
齐斟酌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我和他比的话……”
李玄又为齐斟酌挡下一支冷箭,怒喝一声:“专心杀敌,别说屁话了!”
陈迹来到都司府前时,整座都司府已经陷入一片火海,陈家人、羽林军怔怔的站在府外,一时不知所措。
眼看着房梁在火中脆声断裂,屋顶向下倾覆。
陈迹扯着缰绳驻马而立,他目光从陈礼钦、陈问宗、陈问孝、梁氏、王贵等人脸上扫过,而后高声问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羽林军没有回答,陈礼钦也没有回答,唯有陈问宗回答道:“火应该是先从都司府军械库和厢房烧起来的,火势极快,还伴有爆裂轰鸣声。应是有人早在我们接管都司府之前,就在里面埋了猛火油!”
陈迹心中一沉,若是提前埋了猛火油,那边军粮仓和军械库也一定保不住了,这个时代根本没有防猛火油的灭火手段。
一座没有粮食的孤城,完了。
景朝天策军只需围上一个月,边军连打仗的力气都没有,固原城不攻自破。
陈迹问道:“有没有人看到是何人放火”
他环视一圈,没人回答。
此时,羽林军护着太子赶到,太子怔怔看着都司府:“白虎节堂都被烧了,这该如何向边军交代”
李玄凝声道:“殿下不必向他们交代什么。除了边军,没人能在都司府里悄无声息纵火,应该是边军给我们一个交代!”
空气中灰烬翻滚,所有人沉默不语,只余下都司府里的火焰噼啪作响。
太子看向李玄:“李大人,如今该怎么办”
李玄迟疑:“这……”
他本想说,当下应该立刻借城隍庙密道离开,可他又知道太子绝不会同意。
已是两难。
太子唏嘘道:“安正十七年时,昭武太子于崇礼关殉国,看样子我要成为第二位殉国的太子了,想必能名留青史。”
李玄策马上前,焦急道:“殿下,随卑职走吧!”
然而就在此时,陈迹平静道:“殿下,还没有到殉国的地步,不用先说丧气话。”
陈礼钦排众而出:“陈迹,不得对殿下无礼!”
陈迹不理他,继续说道:“不论固原城能不能守住,当务之急是将景朝谍子全部找出来,查清边军内应为何人。这些人不除,固原必失。”
太子微笑道:“陈迹贤弟提醒得对,倒是我失态了。哪怕真的要死在这固原城里,也得再拉些景朝贼子垫背才是。”
说罢,他忽然高声道:“陈迹贤弟,孤临危授你右司卫一职,与李大人协领五百羽林军,三日内查出景朝贼子下落,不知你可愿意”
陈迹翻身下马,抱拳道:“卑职愿意。”
太子沉声问道:“若查不出景朝贼子的下落”
陈迹平静道:“提头来见。”
太子哈哈一笑:“倒也是个性情中人……不过,不必提头来见了,若你查不出,咱们怕是
得一起葬身在这固原边陲了。”
陈家人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王贵更是心中翻江倒海,没想到这庶子摇身一变,竟成了太子身边的红人,官居正六品。
陈迹思索片刻问道:“殿下,如今都司府已经住不成了,您是否要搬到边军军营里去边军之中的景朝细作应该只是少数人,不必担心。”
太子摇摇头:“我们不住边军军营。”
李玄疑惑道:“殿下”
太子笑着指了指陈迹:“我们学陈迹,也住到龙门客栈去。”
丑时,小五正趴在柜台前打盹,却听门外传来密密麻麻脚步声将他惊醒。
下一刻,有人掀开棉布帘,数十人涌进门内,惊得小五从腰后抽出菜刀,高声道:“掌柜救我!”
太子好笑道:“店家不必惊慌,我们是来住店的。”
小五看着太子身后乌央乌央的人头,惊疑
不定:“不是为刚才的事来找场子的我跟你们说,方才都是掌柜让我砍你们的,跟我可没关系……”
话未说完,小五后脑勺上便挨了一巴掌。
掌柜从他身旁经过,对太子拱手道:“这位客官,本客栈合计六十六间客房,目前还剩下天字号一间,地字号十间,人字号十七间,怕是住不下您这么多人。”
太子回答道:“无妨,有几间便住几间,余下的人去其他客栈再问问。”
掌柜笑了笑:“您带着几百号人马,怕是要将好几家客栈包圆了……”
正说话,门外再次传来嘈杂声。
太子闻声回头,低声问李玄:“门外怎么了”
李玄快步出去,又快步回来,俯在太子耳边说道:“周游正带着边军甲士,挨家挨户征收粮食,说是所有粮食必须上交,不然按谋逆论处。”
太子皱起眉头:“边军也是被逼急了,不然不会连夜收粮。只是,他们将粮食都收走了,城中百姓怎么活”
说话间,几名边军甲士钻进客栈正堂,旁
若无人的排开羽林军,来到掌柜面前客气道:“二爷,上面有令,要收走所有粮食。我不为难您,龙门客栈这里我只收走八成,但您也别为难我,如何若不是十万火急,我不会来叨扰您的。”
掌柜沉默片刻,最终给小五使了个眼色:“去,领各位军爷搬粮食。”
李玄忽然说道:“慢着!”
边军甲士回头看去:“怎么了”
李玄亮出禁军腰牌说道:“这间客栈的粮食不必收了,殿下要住在此处,给殿下留用。”
边军甲士面露难色,不敢言语。
正当此时,棉布帘再次掀开,周游冷笑一声走入堂内:“禁军的腰牌在我边军可不好使,李大人还是收起来吧,粮食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齐斟酌怒道:“你把粮食征走了,我们吃什么”
周游慢条斯理说道:“每个坊都会设下粥棚,到时候去粥棚里领粥即可。殿下,不是卑职有意怠慢您,而是我与胡总兵也得与边军将士同吃同住,他们喝多稀的粥,我们便得喝多稀的粥,您也一样。”
李玄冷声道:“我不信。”
周游哂笑道:“京城来的官老爷自然不信我等能与将士同吃同住,但你可以每日到我边军营帐盯着,我周游若比别人多吃一粒米,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