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门外一阵响动,两名侍卫由外面快步进来,占据两边,其后再走进一个人,腿脚不大利落,却自带着如山般的沉着。
赫然是身穿龙袍的朱元璋,看看屋内人,径直走到朱允炆面前。
屋内原本三人全都吓了一大跳,万没想到皇帝竟径直进了屋,外面侍卫都哪儿去了?赶忙起身双膝跪下迎驾。
“皇爷怎么突然来……”
朱允炆慌里慌张地问,朱元璋手扶着他胳臂拉他起来,关切地上下端详。
“咱下午批公文,打了个小盹儿,怎么你就出这样的事,没大碍吧,现在好些了么?”
朱允炆轻轻咳嗽一声。
“禀皇爷,咱已经没事了。”
朱元璋重重地哦一声,既看过朱允炆没事,又看看朱允熥,看看傅洽,令二人都起身。
这功夫朱允炆早把自己蒲团让出来,请朱元璋坐下,请朱允熥和傅洽也都坐下。
“皇爷批阅奏折太辛苦劳累,难得到孙儿这里来,正好允熥也在,一定多坐会儿。”
他自己径直坐在朱元璋对面地上。
朱允熥心里连呼好家伙,这二哥看起来驽钝吧,这举手投足还真有一套。
皇爷来了这屋里蒲团不够是吧,让弟弟和德高望重的录事僧先坐,既顾全了尊卑,也照应了长幼。
他自己直接坐地上,显得多直爽,不做作,不惮寒碜。
位置还离皇爷最亲近,这不是梦中情孙,什么才是?
皇爷选择他做皇长孙,是有道理。
朱元璋含笑嘉许,显然乐意在这儿多坐一会儿的,尤其朱允炆和朱允熥齐聚一堂,恨不能把春和宫朱允熞和朱允熙也唤来,围坐叙话,那该多其乐融融。
但是不行,身为大明皇帝,休憩也是讲政治的场合,有那两个小孩儿在,年龄层次就太低了。
他看向朱允熥。
“熥儿来探望二哥啊,好啊,这才像弟兄家!”
朱允熥心想我这并不是自己腿脚跑到桂苑的,其实是被人反剪着双手头冲地押到这里来的,还喝了一杯不可言喻的酒呢。
这话自然不可说,该虚伪的时候就得虚伪。
“是,咱听说二哥被老虎惊吓,所以赶来问候的,见二哥安好,松了一大口气。”
朱元璋连连颔首,口中说好,又望向傅洽。
“正好傅长老也在,那只老虎,它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区区春和宫竟就找不着了呢,它是如何进来的,不会惊动东华门和沿途守卫的吗?”
傅洽躬身行礼,开口作答。
“禀陛下,确实是件怪事,这么一只斑斓的大虫如何闯入禁宫,又如何消失不见,只有捉住了它才好论定,在此之前贫僧不敢枉加揣测。”
朱允熥旁边听了心中大怒,就几分钟前你还说这就是燕王府中录事僧姚广孝所为呢,无非是不揣测它的用心,现在在皇爷面前可倒好,干脆要捉住了老虎才能论,照你说的是个障眼法,可不就是抓不住么,抓不住,自然就无须再论定的。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莫此为甚!
他都快忍不住当面揭穿,话已经到嘴边生生忍住。
说这是姚广孝的作为,岂不是现在就把朱棣给卷进来,朱棣卷进来,后果是什么?
不知道,至少自己还没想清楚。
朱元璋听了傅洽的话显然失望。
“咱听说这是未时二刻左右的事,现在已是戌时三刻,半天过去,这春和宫里没搜出老虎来,宫里其他地方也不见有报,这虎还能找着么?”
傅洽低头。
“禀陛下,这就不是老僧回答得了的了。”
朱元璋转过头朝着朱允炆。
“炆儿,你确定不是你看岔了,其实不是一只老虎,或许是太阳光照在假山上反光,昔时李广怀疑一块蹲着的石头是老虎,一箭射穿了那块石头。”
朱允炆口中嗫嚅一下。
“皇爷,孙儿不敢撒谎,那绝不是看岔了,那虎当时离孙儿只有两丈多远,孙儿旁边还有苏启文,杨波,贺袏之,也都看见。”
那几位是陪同他读书的侍郎,证明力是足够的了。
朱元璋嗯一声,深沉地点头。
“那这事不简单,我把这事也交给镇抚司去办,不论如何一定会有个结果。”
朱允熥感觉得到头皮有种微微炸裂的感觉。
不论如何,一定会有个结果,这十一个字,每个字都不知道要用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来写。
为何就不能大大方方地告诉皇爷,这事儿和别人无关,就是燕王朱棣麾下的姚广孝干的。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把姚广孝一人抓捕囚禁起来,严刑拷打不就有了吗?
姚广孝完蛋了,朱棣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唉,重点也不在这,在于这件事居然真的要“交给镇抚司去办”?
他们不正好要办傅友德冯胜的案子,岂能不两案并一案,这他妈的更加证据确凿了?
就没人站出来说一句,不必了吧?
这屋子里的三个人,谁来说这句话合适?
肯定不是自己。
他正胡思乱想想,听见那边朱允炆开口说话。
“皇爷,有件事孙儿正想向你禀报。”
朱允熥心头一跳,咦,你要说的是哪件?
傅友德,冯胜还是这春和宫里找不着的老虎?
朱元璋嗯了一声。
“你尽管说。”
朱允炆瞟了瞟朱允熥。
“三弟来这儿已经有一会了,孙儿要和皇爷禀报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不如三弟你就先回吧。”
朱允熥心里翻了个白眼,果然,他还是忌惮我,但皇爷来之前这事儿的确是说好的,朱允炆先上,不行的话自己继之,要是一齐上被皇爷拒了连回寰的余地都没了。
他当即起身,跟朱元璋躬身行礼。
“皇爷,孙儿困了,先请退下了。”
朱元璋眼中闪过讶异,本以为朱允熥要跟朱允炆对着干,谁料竟然这样顺从。
他倒有心留下朱允熥看看二孙同场是个什么表现,想想朱允炆说有正事,也不必急于一时,便颔首说好。
朱允熥出门去,朱元璋瞪了一眼傅洽,傅洽明白那一眼的用意,也起身告退。
屋外不远,朱允熥打不清方向正左右为难,傅洽由后面赶上。
“郡王殿下很少来桂苑?”
朱允熥点头。
实际上他从未来过,除了这次被押过来外。
傅洽咧嘴一笑。
“那老僧送殿下到兰苑。”
朱允熥不想跟这傅洽多待一秒钟,但更不想在桂苑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辛苦长老了。”
傅洽做个请的手势,朱允熥还礼后顺着指的方向行,傅洽跟在一边,走几步,轻声细语地开口。
“老僧一直在关注郡王殿下,殿下实在跟我佛大有机缘,或许今后的路不在红尘俗世而在九天之上。”
朱允熥猛地站住,转身望向傅洽。
傅洽这话听起来好像意有所指,但到没到摊牌的程度,还不能轻断。
“长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洽笑笑,轻轻摇头。
“老僧随口说说,郡王也顺耳听听就是。郡王殿下生而为贵胄,贵不可言,但说起来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据一方为王,吃喝享乐,穿绫罗绸缎,详尽天下美色,穷凡人之奢极凡人之欲而已,老僧可看到郡王殿下这一生是怎么过的,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薨时不外乎是个富泰的老朽,但要是走上成仙这条路,就完全不同了。”
成仙?
朱允熥有点儿恍惚,分不清这傅洽到底是看出了那神奇的力量就藏在自己身体里,企图引导自己走上跟朱允炆完全不相涉的路子,还是泛泛而谈地想要引导自己修仙?
两者结果是同一个,但出发点区别可大了。
“修仙有什么意思,苦哈哈神叨叨的,我还是想留在红尘当中,靠着皇爷靠二哥,做个任性胡为,花天酒地的安乐公。”
傅洽脸上笑容灿烂,轻轻摇摇手指。
“安乐公这个比喻实在不好,不过郡王殿下骨骼清奇,身体里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不成仙实在太可惜了。”
朱允熥心头一跳,心想这就来了?
真想反问这位傅洽自己所谓蕴含巨大的力量到底是什么,哪里妨到你,要这么多嘴;可同时心里又明晓如画,这事儿真的有。
如果说有,刚刚喝下药酒见到的世界,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成仙,成仙。
从自己胸膛里破出来的巨物也是自己,杀掉所有人,然后再来一遍。
实际上,那才是成仙后真正看见的世界吗?
傅洽欺前一步,凑得更近,几乎就在朱允熥耳边,声音压低。
“郡王殿下,你务必好好想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自己的选择并不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