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德,冯胜。
朱允熥以前当然听说过他们两人的名字,但怀疑皇爷要再开杀戮却没想过他两人,很大程度上是这两人已处在半退休状态,堪比李善长,而绝不类似去年风头正劲的蓝玉。
这时候朱允炆揭开谜题,他心里有恍然大悟之感,滋味却很是复杂。
“你当时在场,亲眼看见的么?”
朱允炆点点头。
“昨晚皇爷在大善殿批阅文书,撰写诏书,要我作陪,已经用过夜宵了蒋桓才来,皇爷亲口交待他办这事,我就在一旁看得听得清清楚楚,不会有错。”
朱允熥还记得那天晚上皇爷召唤自己陪他聊天,本来用了一半夜宵自己给劝止了,显然昨天朱允炆在场时他又如常的吃喝,可见自己以为皇爷对自己青眼有加,其实也并没有比对朱允炆更放在心上。
要清洗大臣的决策,有意让朱允炆在一旁,也算是让他参与了决策,这是更具意义的地方。
“那你……有没有站出来对皇爷说此事期期以为不可,或者等那蒋什么的官儿走了以后你跟皇爷单独的时候说?”
朱允炆怔了一下。
“我……还没有想好,拿不准该怎么说。”
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朱元璋是什么人,谁敢遽然和他唱反调?
以前恐怕只有父亲朱标敢,但他人已经不在了,怎么能要求朱允炆做得到?
何况现在朱允炆不就是正找自己说这件事么,这叫谋定而后动,哪里不对?
“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这事已迫在眉睫,要是蒋桓还没有抓捕颖国公,宋国公,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等抓了,不论是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朱允熥心想你一边儿说这事迫在眉睫,一边儿昨天当时却不抓紧时间给皇爷说,暂缓抓人,这是让我代为出头的打算么?
前两天咱们是说过愿意携手努力阻止皇爷再大开杀戮的,但你是皇太孙,却不愿首当其冲,也不想当仁不让,而要两面不沾,要我给你做枪使,我有那么笨么?
他假装沉吟一下。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爷掌握了切实的证据,他们两人确实有谋反之意?”
朱允炆完全没想到朱允熥说出这么一句来,愣住说不出话来。
傅洽在旁边叹口气,出言解释。
“颖国公是之前太子太师,宋国公是此刻的太孙太师,两人本来没什么关系,要是太孙殿下出面,反而令他们两人案子联结起来,分开来说为好,郡王殿下和他们既无渊源也无利害关系,说话最为中肯。”
朱允熥听懂了傅洽的解释,但他没回答自己的问题,要是这二人确实有谋反的意图呢?
岂不是给自己惹一身腥臊?
“为什么要阻止?”
他干脆来个釜底抽薪,为什么要阻止呢?不就是杀人么,大明的问题不在杀人太多,野猪皮杀人还更多呢,国势向上的时候,这根本不问题。
朱允炆和傅洽都满脸的疑惑。
“三弟,前几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没有切实的根据,过分屠戮功臣,恐怕伤了人心,动摇国本啊!”
朱允熥觉得自己还沉浸在那个祭拜大厅里身为大甲虫大肆屠杀信徒的毁灭感当中,那当然荒唐得很,但一时转不过这弯儿来。
“皇爷不会没有根据屠戮功臣的。”
朱允炆表情更加难看。
“照你这么说,去年皇爷杀凉国公一家,收监开国公一门也是有根据的咯?”
朱允熥几乎跳起来朝他脸上打去,实在身上疼得没这个力气,何况明明朱允炆替蓝家和常家鸣不平,自己这是混乱到什么程度了要打人家?
“那是皇爷为了你着想,替你拔掉的刺。”
这话一出,三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为这既离谱,又完全无从分辨的道理。
说不是很容易,但就是说不出来,谁都知道就是这么回事。
没有更好的解释。
朱允熥头一回想得比这更进一步,如果皇爷不动蓝玉和常升,以后朱允炆即位,只怕等不到第三年上朱棣靖难,凉国公和开国公两家就先抢先动了手。
这就不是自己想不想做皇帝,纯粹是蓝玉和常升拿主意的事。
名义上还是指责朱允炆诸多过失,不堪为人君,推拥自己为帝,但要不了多久,自己便会落水而死,再看不到后面的变化。
这事儿不见于正史当中,是因为在多年前皇爷就把这事儿给彻底掐灭了。
所以,为什么要反对皇爷杀人?
为什么要谏议皇爷不要动这什么颖国公和宋国公?
要动,要大动!
挥动巨大的臂刀如割野草一样斩杀信徒,残肢和鲜血横飞的画面在朱允熥脑海里又一次演过,多么快意,眼睛都杀红了。
傅洽眼睛虚起,深沉地盯着朱允熥,缄默不语。
沉默良久,朱允炆泄气地开口。
“那咱们就什么也不做,由着这件事发生么?”
朱允熥念头立即转向了这事儿必须做,只要和朱允炆反着来就对了。
“我觉得,倒不必反对交给锦衣卫查,但一定不能是冲着杀戮功臣的目的去,二哥你说过皇爷交待案子朝谋反的方向办,咱们可以请皇爷交待朝着查出真相的方向办。”
朱允炆又是一愣,没想到朱允熥又起这样的反复。
“行,我懂三弟的意思了,要不还是我先和皇爷说,要是皇爷觉得我优柔寡断,当不得真的,然后你再上。”
朱允熥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朱允炆已经是皇太孙,提谏议合情合理,自己先跳出来反而不正常。
“好,要是皇爷找我,我就对他那么说,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别放走一个坏人。查出了反贼,也要少杀,不要株连无辜。”
傅洽这回脸上绽出微笑,连连点头。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事不论最后成与不成,都是美事一件!”
美事不美事的以后再说,老实说朱允熥的想法是尽快再见着皇爷,不论是回答他给自己提的问题,还是自己给他谏议,那都是历史全新一页的逐渐展开。
同时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这件事该不会和你遇到老虎这事儿有关吧?”
朱允炆脸色一下子又变得煞白,扭头看向傅洽。
“那事儿有眉目了么?”
傅洽摇手表示没有,同时开口。
“刚刚老僧跟郡王殿下说到这事,远不到有什么眉目,只是有一个猜想,报与殿下听。”
“快说!”
朱允炆是说出口,朱允熥是心里说。
傅洽还是再思量一下,谨慎地开口。
“姚广孝。”
朱允熥茫然,不知这说的什么,朱允炆皱起眉头,脸上露出极厌恶之色。
傅洽看出朱允熥茫然,便对他解释。
“姚广孝是你们四叔燕王朱棣的主录僧,道行深厚,这障眼的法门可谓举世无双,正好此刻他就在应天府,两相对得上了。”
朱允熥听见朱棣二字,心头猛地一跳,有种秘密已经被揭开的恍惚,心想,原来朱棣这时候对朱允炆就有了敌意,说不好他的主录僧就是为这个变虎来吓唬朱允炆的,要是朱允炆经不住吓,直接呜呼哀哉,岂不皇爷要重新选择皇位的继承人?
原来并不是朱允炆以后逼反了朱棣,而是朱棣本身就有反意。
但立即觉得不对,觉得傅洽的语气实在轻描淡写,一点儿也不像指控这姚广孝冲着害人的目的来。
“他……为什么要变虎到春和宫来?”
这既是疑问,也是诱供。
傅洽脸上笑容收起,正色地答:
“广孝是个有大智之士,老僧远不如他,可揣测这件事跟他有关,但实在不好枉加揣测他的用意。”
朱允熥心里骂了句脏话,都把你主子吓成这样了,还不可枉加揣测呢。
几年后朱允炆一副好牌打成那样,原因有很多,根子不就在这儿吗?人家的主录僧是什么水平,他的主录僧是什么水平。
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