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
汪机找到了张峦。
张峦看着汪机,问道:“何事?”
汪机拿出那药方,递给张峦道:“以您的见地,应该很清楚这是一方泻药,我不知为何太医院的人敢在此时拿出这种药来……这种药用不好的话,或是会让陛下……龙体再受损害。”
“嗯……”
张峦一时没应答。
他心里在想,我还正琢磨着找个人把药方带出宫去,让我那宝贝儿子给分析一下这药是什么成分。
结果转眼你汪机就来跟我说这件事?
到底是不是泻药,我可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万一你是在试探我,故意说个假的,再或是你的水平其实也不行呢?
张峦问道:“可是……你有更好的方法吗?”
汪机听到这里,只能无奈摇头。
“既然有人敢承担责任,要以此药来给陛下试试,这也算是在无能为力时,不得已要走的一步险棋……咱为何要去管呢?”张峦道。
“可是……”
汪机有点儿难以理解。
先前你张峦所表现出来的那是何等大无畏的气概?
这不是我觉得他们这群太医不靠谱,居然在皇帝病重体虚时开泻药,才来找你商议的吗?
本以为你主持太医院的事,只要你一句话,就能把他们干的莫名其妙的事给叫停,谁知你居然还觉得,可以让他们试试?
张峦继续道:“有些话虽然不好听,但现实就是如此……为今之计,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汪机听到后,瞬间感觉背脊发凉。
听张峦这话里的意思,皇帝的病已经彻底没治了,只能铤而走险让别人去尝试,这大概也是在皇帝临终前,主治大夫的一种甩锅手段。
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汪机也就认了。
可汪机现在对张峦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世上真没有哪个大夫能让他如此敬重,现在却让他放弃病人,就好像自己的偶像突然从谪仙变成了凡人,内心实在接受不了这种转变。
张峦拍拍他的肩膀:“省之,你还年轻,有些事你理解不了……给平常人治病,与给皇室中人治病,那是不一样的,更别说是给病入膏肓的陛下治病了……这病理、病因甚至是用药,都是门很大的学问。”
汪机听得一头雾水。
心说你这是在教育我吗?
我一个大夫,对你心悦诚服,正是看在你高超的医术以及卓越的德行操守上,可现在你却让我审时度势,要识时务?
“张侍郎,有人要见您。”
韦泰走过来道。
“谁?”
张峦皱眉。
连汪机都很好奇,这大晚上的,居然有人想见张峦?
还得韦泰前来传话?
“乃太医院的刘文泰……就是之前为陛下开新药方那个。”韦泰道。
张峦疑惑地问道:“不是让他……若自认有能力为陛下解忧,可自行尝试吗?找我作甚?”
韦泰凑上前,丝毫也没有避讳汪机在旁,劝解道:“该见还是可以见见的,哪怕听听他的诊疗意见也是好的……这会儿宫里、宫外不都把目光放在这边吗?”
“嗯。”
张峦心想,连韦泰都坚持让我去见,那我再回避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省之,你与我一起去见,或可解你之前心中所惑。”
张峦叫汪机一起,本意是让汪机给参详一下。
毕竟有些用药方略,他是听不懂的,得有个懂行的人在旁听着才稳妥,免得露馅。
但在汪机听来,张峦这是在找机会给自己上课,让他可以触及刘文泰的诊疗思路,明晰刘文泰为什么这会儿了还这般莽撞,增广见闻之余,还可以对他今后行医有帮助。
所以即便汪机再不理解,还是乖乖跟从,甚至心底还很感激。
乾清宫外台阶下面,刘文泰提着个灯笼,等张峦下来。
“张侍郎。”
刘文泰见张峦现身,急忙上前施礼。
张峦道:“都是熟人,何必这么多礼?你找我来,是有给陛下诊病的事说吗?这么说吧,你要是觉得那药方有用,我绝不阻拦,毕竟这会儿正是群策群力的时候,谁有能力谁顶上去。”
刘文泰看了看张峦身后的韦泰和汪机。
韦泰那边他不忌讳,可有个刚进太医院没几天的年轻人在旁看着,心里还是有些别扭,有些话就不想明说。
韦泰颇为识趣,笑着道:“咱家先上去,你们自行商议吧,都是些大夫之间聊的话题,左右咱家听不懂,也就不奉陪了。”
“韦公公……”
刘文泰有些着急,意思是我不是要赶你走,而是想汪机走。
你咋主动离开呢?
这就叫该走的没走,不该走的却走了。
张峦一指汪机,道:“省之是我引介到太医院的,不必忌讳……刘太医,你有话就直说吧。”
刘文泰感慨道:“是这样的,此药方呢,确实是家传,乃老祖宗传下来的压箱底的宝贝儿。”
“家传?”
张峦皱眉问道,“那你先前为何没拿出来?”
“这药方并不单纯为治疗肝病,任何人在危难时都可用,药理显得很激进,很容易……引发不调,但对于将死之人来说,却很管用,往往能起奇效,尤其是中毒之人。”刘文泰娓娓道来。
张峦皱眉道:“用泻药来治中毒……也对,陛下体内毒素积累,目前之所以病情反复,就是因为毒素排不出去,你这思路还是不错的……”
“咳……主泻,相对解毒,清热的效用或更大一些……嗯嗯。”
刘文泰有些尴尬地说道,显然他也不认为自己的药方能清除皇帝体内的毒素,所以尽量为自己找补。
张峦问道:“那你觉得,这药方真的能对陛下病体康复起到一定作用吗?”
刘文泰脸色为难:“在下是这么想的,无论怎样,都该做一些尝试……既然对您来说,对于陛下的病已无能为力,那不妨就……由在下来承担诊治不力的责任!”
此话一出,把汪机给惊着了。
感情刘文泰也不是狂妄自大到自信可以给皇帝治好病,才敢用此药。
原来他也是在撞大运!
如果撞对了,自然是大功一件,可要是错了,刘文泰主动跳出来承担责任,帮张峦解脱,让别人觉得,皇帝不治全怪他刘文泰胡乱用药,这中间就值得说道了。
张峦诧异地问道:“你这么做,图什么?”
刘文泰低下头,沮丧地道:“在下入朝后,一直苦于没有资源和背景,无从晋升。听闻张侍郎您已贵为辅政大臣,将来甚至可以……位居宰辅,此等时候,岂能让您出来承担责任?不如就让卑职来担下所有……”
汪机听到这儿,心中一片明悟,对张峦的误会完全消解,甚至还多了几分佩服和感激。
既是佩服张峦的先见之明,又感念张峦给了自己这个机会学习“官场政治”,让他明白太医院不单纯是一个给人治病的所在,其实这就是个官僚衙门,许多时候这里的人并不是以治病为目的,掺杂有许多人情世故的东西。
甚至给皇帝治病时,都可以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胡乱用药。
刘文泰正色道:“陛下的病情,只怕拖延不了几日了,只能……由他人来替您把这差事……给背过去。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在下,不知您意下如何?”
张峦心想,你要替我背黑锅,我哪能不愿意?
但有些话,就算这么想,我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
“这个……”
张峦显得很犹豫。
“张侍郎您放宽心,这件事绝对不会影响您,都是在下自愿去做的。”刘文泰道,“给陛下治病,本就是我太医院的职责,此事也是在下主动跟章院使提出来的,现在跟您说一声,让您明白就好。在下绝对不是为了邀功,并不为将来得到回报。
张峦明白,刘文泰最后一句话不是否定句,而是肯定句,当即道:“刘太医,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陛下让我来主持太医院的事情,现在我无计可施,有人能拿出新药方,尽力做一些尝试,我没有理由拒绝。就好像之前我拿出新药方时,他人尽管质疑,也都让我去尝试了,就是此道理。”
“对对对。”
刘文泰急忙道,“都是为给陛下治病,不为旁的。”
“那你去吧。”
张峦斩钉截铁地道,“不会出什么事的……谁都理解你的赤胆忠心,若有人因此攻讦,我自会出面替你撑腰。”
“多谢张大人体谅。在下感恩戴德,这就先去了。”
刘文泰没想到,张峦竟如此好说话,甚至表态给他当起了靠山。
那自己的“牺牲”就算是完全值得了。
刘文泰匆忙跑上台阶,去给皇帝准备服药之事。
汪机向张峦恭敬地行了一礼:“张先生,多谢您今日一番教导。”
张峦心想,我教过你吗?
我只是找你来当个旁听者,帮我分析一下刘文泰是不是在糊弄我,我从未说过要教育你啊。
“在下终于明白了,太医院的确非在下这种人可以混迹之所。”
汪机一脸坦诚地说道。
张峦先是一愣,随即劝道:“省之,你别这么说,你的医术恐怕已是当世翘楚,尤其在一些方面,听吾儿说你的造诣堪比古往今来许多医家大贤,足以名垂青史,切不可因此而灰心。”
“在下并非对一身所学丧失信心,而是认为,以在下的智慧恐无力在太医院供职。”汪机道。
张峦叹道:“这次是我连累了你,不过等事情过去后,就没那么多麻烦了,以后太医院非常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千万别说丧气话。有能力的人,当承担更多责任。”
“多谢先生教诲,可是我……”汪机很想说,不是我不想承担责任,实在是,我没有那政治头脑。
留在太医院,我怕自己还没在医学上有所建树,人就嗝屁了。
张峦道:“我会向太子举荐你……如果今后太医院由你来做主,你觉得……”
“啊?”汪机一听。
好家伙。
这是要提拔我当太医院院使?
以我的年岁,还有资历……能行吗?
“只有自己做主,才不怕被人使绊子。”
张峦道,“这道理,之前我也不明白。但现在嘛……我知道,如果一直被人踩在脚下,别人都不会把你当回事。
“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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