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乱葬岗。
算是成都府百姓口中的一个禁忌。
前朝大兴年间,与金帐狼国南北对峙。
蜀地也是其中争夺重心,大兴朝廷以长江、嘉陵江、岷江、沱江流域的险要之处为依托,建立了一系列山城要塞,史称“四舆”和川东“八柱”。
夔门白帝城、合川钓鱼城、泸州神臂城、万州天生城,便是其中名声显赫者。
成都府距离钓鱼城近,再加上云顶城与怀安军城相互呼应,共同形成坚实防线。
可惜,天下无不破的坚堡。
大兴末年,金帐狼国已吞并高原雪区,发兵威胁,使得当时朝廷兵力涌向西部防御。
但一只金帐狼国大军,却在萨满祭祀团的帮助下,凿穿蜀道,从北方直逼成都。
危难之际,西南百姓、蜀中江湖组成的神拳会、峨眉青城,配合朝廷军队,鏖战七天七夜,终于守住了成都府。
北郊城外,已成尸山血海。
无主尸体随处可见,被集中处理,埋葬于北郊山中,佛道两家做了百日法事安抚。
后来弥勒教谋反,蜀中瘟疫横行,许多尸体也被埋于此地,北郊山中便成了乱葬岗。
关于这里的怪谈,数不胜数。
当然,一多半都是百姓以讹传讹,自己吓自己,毕竟城隍庙每年固定时间,都会派遣社令兵马扫荡,清除乱葬岗阴煞邪气。
所以这座大宅的出现,更加诡异。
常人根本不会将宅子修建于此,甚至还挂个“积善人家”的标志……
聂三姑明显对此地十分熟悉,脸色难看,径直向宅子走去。
还未靠近,宅子大门便轰然开启。
里面有不少黑衣人,全是面色阴沉的江湖汉子,有的来回搬东西,有的专心配置火药,看到聂三姑,皆是恭敬弯腰点头。
这里正是蜀王府配置火药的地点。
聂三姑也不理会,阔步走入正堂。
但见堂内放着几块萤石,散发幽蓝昏暗光芒,显然为了安全,只能使用此物照明。
正堂椅子两侧,左边坐了三人,右侧坐了两人,彼此冷眼相对,泾渭分明。
左侧三人,分别是一名土家族老汉,一名船夫打扮的蜀中汉子,一名黑袍白冠喇嘛。
右侧两人,则都身穿戏服。
一人身形高大,红发青面,扮做钟馗模样。
另一人则是名女子,身着孝服,楚楚可怜。
看到聂三姑狼狈模样,那船夫打扮的汉子面色一沉,“聂前辈,失败了?”
“老身小瞧了那娃子。”
聂三姑径直坐在左侧,从怀中摸出一个药香四溢的元宵,一口吞下,皮肤顿时变红。
“呜呜”
对面身着孝服的花旦,顿时以袖掩面,嘤嘤哭泣道:“可怜花脸前辈和几位道友,大仇难报…”
“女娃子,少在这儿假惺惺!”
聂三姑见状,面色顿时阴沉,被火燎过的疤痕,也变得扭曲,“若非你们乱来,何至于引出这些祸端!”
她心情也很是不好。
她们左侧这几人,都是西南邪道巨擘。
那土家族老汉,名叫巴代扎,人送外号“血傩师”,因痴迷禁术,接连毁了几个土家寨子子,被土家祭祀们,视为妖魔……
船夫打扮的汉子,绰号水鬼匠田七爷,来自一个少有人知的法脉“悬棺派”,时常在长江之上肆虐,被玄门正教和朝廷通缉多年…
那黑袍喇嘛,名叫多吉扎西,出自黑教“血鹰伏藏”分支,在雪区被称为魔王转世…
加上她,便是蜀王收拢的四大高手。
“鬼花脸”和“裴玉舫”,地位还比他们稍低,至于受利益诱惑,去追杀李衍的法脉和江湖中人,更是表面上的遮掩。
他们四人名声太过凶残,因此只是奉蜀王之命,暗中行动,以免引起正教注意。
而对面两人,则是来自“鬼戏班”。
扮钟馗模样者,名叫司徒千,乃梨园行左道传承,正是李衍受托追杀之人……
而那孝衣花旦,则叫白泣红,出身川北阴戏班,擅长“夜台十八拍”,连聂三姑都觉得这女子,是个神经病……
双方彼此看不顺眼,自然有原因。
西南邪道这些老家伙,一直受蜀王庇护,这些年私底下也没少捞好处,已经坐大。
“鬼花脸”同样如此,借着蜀王府这颗大树,私底下帮“鬼戏班”筹集资源。
其身份暴露后,聂三姑等人,本以为蜀王会大发雷霆,却没想蜀王竟派人联络,重金聘请“鬼戏班”来成都相助。
聂三姑四人知道,这名义上说是人手不够,实则也存了制衡他们的心思。
就像这次的事件。
原本徐永清是聂三姑负责,要布局用其钓鱼,最终找个替死鬼,给蜀王打掩护。
谁知,这司徒千和白泣红,却说服蜀王,让徐永清帮他们进入程家金银铺子暗堂,随后悍然出手,杀了个片甲不留。
听到聂三姑质问,扮做钟馗模样的司徒千两眼一瞪,冷声道:“鬼婆子,话可不要乱说!”
聂三姑是邪道老前辈,岂会忍气吞声,沙哑的声音如同夜枭,“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老身已经查出,那程家老鬼和你们有仇,这次就是闻着味儿来了成都,王爷只是让你们探查,没让动手!”
“现在倒好,程家被惊动,老身的鱼饵也脱了钩,拉了一屁股屎,让我们擦…”
聂三姑今晚逃得一劫,却丢了大脸,几件护身法器也全都被毁,是越说越气。
此刻,已是面色狰狞如恶鬼,浑身黑气缭绕。
“鬼戏班”的二人,同样不好惹。
司徒千周围变得阴冷,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地上也出现几个小小脚印…
而孝衣花旦白泣红,则阴恻恻嬉笑,脸上皮肤变得惨白,好似涂了一层粉,眼中也流出血泪…
“都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抽烟的“血傩师”巴代扎忽然开口,磕掉烟灰,淡淡道:“若想打,不如现在就分个生死,反正这样下去,大家都落不了好。”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沉默。
就连“鬼戏班”二人,也都收敛了炁息。
西南邪道四人中,道行也有高有低。
聂三姑凶名赫赫,但比其他三位都差些,公认最恐怖的,便是这“血傩师”巴代扎,其次才是水鬼匠田七爷和多吉扎西。
见众人沉默不语,巴代扎才微微点头,看向司徒千,“贵班主,什么时候来成都?”
面对这面无表情的老汉,司徒千心中也是一寒,微微拱手道:“班主那边传信,杨家失陷时,他们已前往江浙,另有要事。”
“成都主要由我二人负责,若事情办不成,剩余的银两,会全额退回。”
“走了?”
巴代扎眼睛微眯,倒也不奇怪。
从他得到的消息,新生的“鬼戏班”规模不小,逐利而行,谁给的报酬高,就帮谁办事。
江浙那边,肯定有人给了更好的条件。
至于言而无信,这帮人根本不在乎。
当然,他们也乐见如此。
想到这儿,巴代扎老汉沉声道:“此番动静不小,正教的人怕是已被惊动,当务之急,是要完成王爷的大事。”
“正月十五,千万不能出了纰漏,明日祭灶,王府大宴,王爷不便现身,那些个郡王,恐怕早已跃跃欲试,二位都是生面孔,便进入王府保护王爷…”
“田七爷、多吉扎西大师,拜龙教的那两人离开,恐怕已生出异心,想办法找到他们,尽快除掉!”
水鬼匠田七爷眼睛微眯,“那两个,老夫可对付不了,此事办不到。”
巴代扎老汉沙哑一笑,“田老弟说笑了,你在‘黄泉’的布局,老夫也知道一些。不正好将那两人引出,让他们两败俱伤?”
水鬼匠田七爷闻言,不再说话。
巴代扎老汉又看向聂三姑,“三姑,你在成都府已经露面,需暂避风头,随老夫走吧。”
聂三姑还想着拉人去报仇,宰了李衍,闻言顿时有些不爽,“去干什么?”
巴代扎老汉又点燃旱烟抽了两口。
“杨家灭了,开海派发力,余孽已被押运,往成都而来,一到成都,就是他们发难之时。”
“咱们这些年能安稳,全因王府遮掩,那些余孽,绝不能活着到成都!”
噼里啪啦!
天尚未亮,已有鞭炮声响起。
厢房内,李衍惯例早起,练习红拳十大盘功。
他之所以能够勇猛精进,离不开每日勤修苦练,而且借着大罗法身,探索危险边缘。
就好似现在,力推泰山、千把攥、雀地龙、燕子噙泥……依旧是那些架势,早已炉火纯青。
但不同的是,李衍此刻全身肌肉都在颤动,从筋膜向外,发出阵阵轰鸣,好似体内正在打雷。
浑身皮肤发红,汗水化作白雾升腾。
此刻的他,已彻底掌控大云雷音,并且与十大盘功结合,走上了师傅黎夫人都没想过的道路。
如此修炼,常人看到怕是会惊掉下巴。
简直是拿命在拼,一不小心,便会残废。
事实,也正是如此。
每次盘功到极限时,体内便会传来钻心刺痛,那是筋膜被撕裂的表现。
还好有大罗法身及时修复。
这种极限游走的状态,最是涨功力。
如今大罗法身受损,多半是因练功所至。
隔壁院子里,八卦门的弟子们同样在练功,趟泥步、八卦游走绕柱、拍打铁人…练得热火朝天。
但很快,他们便纷纷停下,侧耳倾听。
轰隆隆
“师兄,打雷了?”
“好像在那姓李的房间…”
李衍这段时间,在蜀中江湖名声不小。
他们虽然是从京城跟随王御史而来,但也听过其名头,昨晚再看其年纪,心中难免不服气。
越是不服气,就越好奇。
“都干什么!”
呵斥声传来,昨晚的两名八卦门高手背着手走来,眼神凌厉,面色阴沉。
年轻的弟子们连忙低头,继续练习。
而这两名高手,则侧耳倾听,互相看了一眼,脸色越发凝重。
他们见识广博,当然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但以李衍的年纪,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厢房内,李衍则顾不上理会这些人,专心练完后,又面朝东盘膝打坐,收敛心神。
修行之道,无非师天法地。
有动有静,有放有收才是正道。
做完这些后,黑夜彻底褪去,李衍收拾好东西,推门而出。
八卦门的弟子们,早已离开。
唯有昨晚一名中年人守在关键位置。
看到李衍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位兄弟,今日祭灶,灶炉都已熄灭,若是饿了,咱们这边有些糕点茶水。”
别人示好,李衍也自然不会装高冷,微笑抱拳道:“那正好,有劳前辈了。”
“那里,客气。”
“在下李衍,敢问…”
“京城八卦门,董存山。”
“久仰久仰,原来是名门子弟,董老前辈的大名,在下如雷贯耳啊…”
“祖爷年迈,已很久不问世事…”
二人喝茶吃早点,很快攀谈起来。
李衍也着实有些诧异。
怪不得这些八卦门弟子有些傲气,果然有骄傲的资本,他们出自八卦门董家。
其师祖董长兴,便是神州十大宗师之一。
王御史能请来这些人守护,多半是身后的开海派出了大力。
二人都有意结交,倒也相谈甚欢。
“王大人可在,在下前去告辞。”
“大人公务缠身,已经离开。”
董存山解释了一句后,面色凝重道:“小兄弟,我等是外乡人,虽说前来护法,但身处京城那地方,很多事身不由己,所以只保护御史安全,其他的事不便插手。”
“这成都府妖氛重,你可当心啊。”
“妖风再大,终究邪不胜正!”
“好!保重!”
与董存山告别后,李衍当即离开。
出了成都府衙,节日气氛扑面而来。
远处灶糖小贩已支起摊位,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弥漫整个街巷…
对面有酒楼门前摆满香烛摊,将红纸金字写着“上天言好事”、发黄的灶君像、草鸡草马一起燃烧……
鞭炮齐鸣中,掌柜带着伙计跪拜。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
成都府还有个习俗,就是这天要带着自己做的元宵,送给他人做礼。
街上妇人们拎着食盒串门,元宵的香甜气味,即便隔着食盒,李衍也能闻到。
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昨晚那老妖婆。
红色鞭炮纸,洒在白色积雪上,很有节日气氛。走过茶馆,里面有伢人正在吹牛逼。
“知道么,昨晚王府长史家走水了?”
“到底怎么回事?”
“听说是缺德事干多了,引来灶王爷发怒,将徐家烧了个干干净净,无人生还。”
“好!这天下间的恶人,都死绝了才好!”
李衍微微摇头,看向寒雾中的成都府。
“这个年,不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