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顶层,本来静坐观战的林曦又站了起来。
她看到江晨不顾仪态地倒头就睡,心脏莫名就揪紧了。一般时候,如果不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就算普通武者也不会显得如此疲惫的。那弱水之毒,她也有所耳闻,听说不是凡人身躯能够承受……
原本江晨作战之时,林曦还能安稳端坐,但当他开始休息,她却逐渐有些焦灼不安。
或许是因为远处那个逐步逼近的人影,使得臀下柔软的貂皮椅也不再那么舒适了。或许也是因为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她复坐复立,三番两次之后干脆走到窗边,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让心情平静稍许。
他是该休整一下了……他已经连续经历多场恶战,每一场都艰苦卓绝,刀山火海都闯过来了,只剩最后一战,他应该用最好的状态去面对……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已经尽力了……
大不了,我陪他远走天涯!
这个时候,原本映照着江晨脸庞的那片光幕,却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好像覆上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最后连江晨的轮廓也看不真切了。
这一情景惹来不少人的怒骂:“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看了?”
“不会是被弱水泡坏了吧?”
“什么狗屁法宝!关键时刻掉链子!退钱!”
“退钱!”
那道光幕似乎也感受到人们的怒意,在一片叫骂声中,将水汽渐渐散去。但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场景,却已经与原来不同。
——首先看到的,是江晨的背影。他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仰头望着阴暗的天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继而,四周传来像是海浪一般的翻腾声,一阵接一阵,哗哗之响震耳欲聋。
“弱水冲上来了?”“这小子还不跑,发什么呆!”
画面中央的江晨,当然听不到人们的叫喊,他仍死死盯着天空中的某一处,突然提声厉喝道:“地藏——”
地藏?
观众面面相觑。地藏不是早已被你奸杀在浩气城头吗?这小子不会是在做梦吧?
随着光幕中的画面拉远,四周的情形逐渐进入视野,人们才恍然大悟——果然是在做梦!现实中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阵仗——四面八方,密密麻麻涌过来的,不是弱水浪涛,而是层层叠叠、数以百万计的骷髅大军!
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也并非海潮拍岸,而是数万骷髅堆叠而成的巨大骨佛,每一步踏出都震得天地同颤,更挟裹着骷髅头组成的白色浪花,幕天席地,汹涌而来。
“呵呵呵呵……”云端中有人怪笑,引起满空恶鬼哭啸之声,这场面比起之前闫明远的幽冥大阵何止可怕了十倍?原本处于擂台最前方、叫得最凶的几名大汉,差点吓尿了裤子。
一位风姿绰约的白衣丽人,徐徐降临在十丈骨佛头顶。那一双雪白如玉的赤足,由半透明的莲花幻影托起,不染尘垢。如瀑长发在阴风中招展,一只芊芊玉手,朝江晨遥遥指来。
旁人纵使没拜过这女子的神像,也从江晨的怒吼声中,得知了她的身份——“地藏!”
这一段梦境,莫非就是当年惜花公子在浩气城头奸杀地藏尊者的那一战?眼下看来,好像没有传闻中的那么香艳……
“这小子,都过去了那么久,还是对那女人念念不忘……”苏芸清喃喃说着,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林曦好不容易才平复的心境,再度涌起一阵悸动。
在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林家的至宝,在这嫏嬛洞府之中,每一個梦境都绝非外界那么简单。九宫移位,天生异象,弱水噬神……江晨已在睡梦中陷入迷幻!
双手十指交叉扣在胸前,光洁如玉的额头上,渗出一大片冷汗。
光幕中的江晨,脚踩着堆积如山的白骨之海,已经在向十丈骨佛发起冲锋。玄罡劲四面扩散,骨肢漫天飞舞。轰然爆鸣声中,每一步踏出,都至少有上百骷髅被碾成了齑粉。然而那数以亿计的白骨之海,真如海上汪洋一般,掀起了巨大波涛朝他当头打来……
当江晨被浪涛击得抛飞而起,破出如海啸奔腾的尸骨平面,落入那十丈骨佛的手掌阴影之下时,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骇然惊呼。
唯有林曦注意到,骨佛头顶上的那位白衣如雪的女子尊者,眼珠转了一转,视线似乎从江晨身上挪开,游离到了……光幕之外?
林曦瞬时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光幕中的画面再度变得朦胧一片,在无数人惊魂未定的骂骂咧咧声中,江晨似乎已从噩梦中惊醒。但那画面中白衣女子最后一个苍白诡异的微笑,却久久映在林曦脑海,挥之不去。
“吓死爹了!吓死爹了!”擂台下方的大汉抚着胸口,全身衣衫都被冷汗浸湿。
他的同伴也没比他好多少。“地藏那种女人,只有惜花公子才有福消受……”
大部分人甚至连发泄的话也说不出来,全场都仿佛被释放了静默法术,没有几个人的脸色是正常的。
半响,终于有人记起比赛还没有结束,出声问道:“盛若虚到哪儿了?”
“快到了。”
当黑色的影子被昏暗的光线拉长,投在沙滩另一边时,江晨终于也有所察觉,眼皮颤了颤,从睡梦中苏醒。
“嗯,苏兄?你总算来了。”江晨揉了揉眼睛,撑起上半身,“现在是什么时候?”
苏子修的身影踱着方步,不紧不慢地沿着沙滩走来:“约莫还剩半个时辰,我们需要抓紧一点了。”
“你找到罗加的位置了吗?”
苏子修走到江晨身前,摇了摇头:“还得花点工夫。”
江晨打了个呵欠,又叹气道:“这么大一条河,要从哪找起呢?”
苏子修道:“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的。”
江晨道:“如果他一心躲在河里,就算我们知道他的位置,又怎么才能逼他出来呢?”他说着又打了个呵欠,“不如就在这躺着,等他来找我们吧!”
“这……”苏子修在他身侧停住,欲言又止。
“哈哈,我开个玩笑了。”江晨哈哈两声,慢慢站起身来,“看来要想笑到最后,我这把老骨头还得活动活动才成……”
全场寂静的观众都以沉默表示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有些人紧紧盯住苏子修的一举一动,又有江晨浑然无知的粗犷言行作对比,两人的神情形成了极鲜明的反差,让人越看越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走入了妖魔化形常伴人类身侧的鬼故事之中,光是看那画面就直冒冷汗。
江晨是唯一与这阴沉气氛格格不入的一人。他大模大样地伸了个懒腰,侧着头道:“苏兄,你刚才过来的时候有看到盛若虚吗?”
“没。”苏子修道,“他就算活着,应该也躲起来了吧。”
他神色如常,江晨也没多留意他的表情,一边清理衣衫一边道:“躲起来等着其他人同归于尽吗?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只是要看老天爷究竟肯不肯给他这个面子……”
苏子修站在侧后方盯着江晨身影,目光慢慢转到旁边插在沙中的那杆「梅花落」,突然道:“江兄,这杆枪用得还顺手吗?”
江晨道:“顺手。怎么,苏兄也想玩一下?”
“的确。”苏子修说着,右手将樱枪从沙中竖直提起来,缓缓地道:“我很想看看,能够杀灭阎罗天子的神兵,到底有多与众不同。”
“杀人快,杀鬼更快。”江晨笑道,“苏兄不是惯用拳头吗,怎么也对这些外物感兴趣了?”
“因为……”
红芒一闪。
江晨身子向前扑出。
苏子修没看那一枪的结果,大袖一挥,嗤嗤地射出一片牛毛毫光,紧追在红缨长枪之后。
广场上尖叫四起,郁结已久的惊慌情绪终于随着这惊险一幕爆发出来。
江晨与红缨枪擦肩而过的同时,也听到了脑后无数致命的破空声。
电光火石。
事发仓促,此时甚至连踏入九罭空间都来不及,更别提以这种姿势背向施展「空间扭曲」。
他只能继续前冲,扑入弱水之中。才至半途,软剑已从腰间拔出,如一支最为狂暴的利箭,夹带着嘶嚎风声,似乎在叫嚣着斩碎一切。
剑气过处,一片毫光被扫落,江晨半个身子已落入水中,旋身激起水花,正对着满空幽光再度挥剑。
弧光幽影交错,照胆宝剑锋芒尽敛,融成一道蒙蒙青影,荡漾在水天之间。
漫天暗器皆在刹那间被扫落。
不过这并不算结束。苏子修脚步前冲,袖口中暗器射尽的时候,从里面探出了一柄细剑,光泽在空中一闪而没,那隐没的弧迹比旁观者想象得更加诡秘,若蛇信一般吻到了江晨的咽喉上——
仅有毫厘之差,却被另一柄穿越了阴阳虚无的宝剑赶回来拨开。
缓过来了。
无常的脚步总算不再徘徊于江晨左右,他终于有余暇思考眼前敌人的身份和动机。
“你是谁?吴哲还是盛若虚?”记得这两人一个使狼牙棒,另一个使一根彤红长笛,皆不以剑术著称……
苏子修并不答话,又是一剑朝江晨心口刺来。
江晨看到这一剑的来势,对心中的猜想又笃定了七八分,冷笑道:“若虚老弟,听说你曾与北丰秦交手五十多招不分胜负,我倒想看看你能接我几招!”
直到对方剑气临身,他才不慌不忙地抬起手臂,掌中「照胆」轻描淡写地一挑,那支激射过来的暴戾之剑便发出一声清脆的悲鸣,以极刁钻的角度歪到一旁去了。
苏子修大骇失色,拼命变招之时,只见眼前剑影一闪,一点寒光已然递到了他面门前,凄厉的风声伴随着冰冷弱水气味激得他血液几乎冻结。
长剑冰光潋滟,华纹闪动间如秋水盈盈,倒映出苏子修的双眼。他眼皮急跳,仿佛看到了自己死时的凝固表情。
苏子修抽剑一点,倒退着向后飘去。
江晨右臂飒然挥动。「照胆」欢悦地
清鸣着,森森剑气凝聚而成的三尺锋芒抖了抖,刹时间排出层层叠叠的巨浪,将苏子修圈在剑光所及的数尺方圆之内。
苏子修使出浑身解数突围。
剑气弥天。
双剑撞击声响不绝耳。剑气更急激,有如万马奔腾,亦有如长河倒挂!
苏子修一退再退。
江晨欺身上前,一剑既出,便化作万千气象,忽而雄浑磅礴如钱塘大潮,忽而厚实凝重如北域飞雪,忽而细密缠绵若江南烟雨,忽而狂躁暴烈似大漠风沙。种种奇观,蕴于剑中,一人成阵,演绎周天,可谓至境。
苏子修的剑法不是没有独到之处,然而当他手中之剑没入对方剑阵之中时,就有一种看到千军万马铁甲洪流扑面而来的厚重感,无可阻挡,无可抵御,心知大势已去。
两人交手三十招,苏子修连退三十步。
苏子修绝非弱手,凭他的本事足以笑傲一方,但他的对手实在太强,强到令人绝望。那柄软剑带来的压迫感犹在当初的北丰秦之上!
寻不见任何翻盘的机会。苏子修甚至有一种预感,自己可能连五十招都撑不过去了。
为了全神贯注地应战,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维持伪装,脸上的肌肤和五官都在缓慢融化,很快就要露出底下的另外一张面孔。
交战双方和场下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那两道看也看不清的模糊剑影上,只有寥寥数人注意到,苏子修伪装下的另一张面孔似乎跟盛若虚原本的样貌也有所不同。
或许他从来没有显露过真正面貌,即便平日里看到的样子,也是只他故意暴露在外的伪装。
剑影交错之际,突然炸出一团白烟,迷离了江晨的视线。等他穿过白烟,重新看清苏子修身影时,发现对方已在十余丈外。
“好霸道的剑术!”苏子修深沉注视着江晨,望过来的眼神似乎仍有余悸。
“过奖。”江晨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现在该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吧?”
“不必了。”苏子修神秘一笑,“今天到此为止吧,胜负也该分出来了。”
江晨闻言面色一变。
不只是他,场外也是一片哗然。
人们纷纷去看台上的香炉,最后一炷香也即将燃尽,这场华丽的戏剧终究要谢幕。
不是还有半个时辰吗?原来只是糊弄人的假话!
论亲手击败的人数,连番诡计得手的盛若虚要比江晨多上一个。
对于这种结果,大部分观众是完全无法接受的。在这个崇尚武力的时代,堂堂正正地击败对手才能赢得尊重。阴谋诡计就算能够得逞,也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短暂的沉寂后,立时就是群情激愤,卑鄙无耻一类的骂声高上云霄。人们宁可惜花公子这般声名狼藉的家伙赢到最后,也不愿让胜利的果实被一个卑劣鼠辈所窃取。
盛若虚可以想象外界的人们此时正如何声讨自己,但他面上沉静自信的笑容却没有收敛。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时刻。对于那个没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绝的战利品,他甘愿背负骂名,哪怕显露破绽,真面目为世人所知晓,只要能拥她入怀,他在所不惜。
本来还想胜得更圆满一点,如今看来是不行了。退而求其次也不错,虽然收官不算完美,但也无损大局……
隐忍至今,胜利已近在咫尺。
盛若虚注视江晨脸上变幻的表情,笑道:“江兄,你……”
江晨却不肯继续听他废话,飞身扑出,挥袖一甩。
盛若虚调头就跑。他口中叫道:“你就算剑法超绝,但追不着人也是无用——”话音突兀地戛然而止。
因为一滴弱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突然滴到了他眼睛里去。
盛若虚的视线就此模糊,他拼命眨眼,想要用真元驱散这滴该死的杂水,只是背后已传来了风雷之声。
十余丈对于玄罡高手来说,不过一步的距离。但这一步可大可小,可快可慢。
盛若虚的唯一反应就是:‘这一步不该这么快!’
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从弱水迷眼到风雷声近,盛若虚只来得及生出一念!
的确没有那么快。快的只是一柄脱手的剑。
盛若虚的袖剑也同样不慢。
当他险之又险地将那柄射至背心的软剑磕开,便发现江晨已真正意义上来到他面前。
可江晨手中已无剑。
盛若虚目光冷冽,不退反进。
作为顶尖高手,他并不缺乏殊死一搏的勇气,右手一撩,嗡的绽出漫天飞霜,百十道光影把江晨圈在方圆之内。
江晨剑已脱手,手无寸铁,右手泛着一层模糊的光晕,笔直探入到那片肆漫纵横的霜雪剑气中,如电般掠过斜烟横雾,摸上了细剑冰冷的锋刃。
两指一夹,灵力催吐而出,正抵在盛若虚两段力量交接的节点,刹时间就锁住了剑气的冲势,然后猛力一拽。盛若虚顿时浑身剧颤,浑身力气竟使不上来,一愣神的工夫,剑柄就已从掌中
脱出,落入到江晨手中。
赤手对长剑,兵器竟然瞬间易手。盛若虚脸上的表情一片呆滞,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他身子已本能地往后退却。
如今两人相距仅有咫尺,兵器又易手,这种情况下江晨岂能容他走脱?
他手指轻抬,长剑向上提起几分,一道颤动的流光从剑柄传递至剑尖,带动整个剑体发出阵阵吟声,嗡嗡作响。
“你想一走了之,有问过我答应不答应?”
鲜血溅出,如梅花绽放。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生出荒谬之感。盛若虚虽然手段卑劣,但也绝对是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否则如何与北丰秦交手五十招?这样的人竟在面对面的战斗中被夺去了手中兵刃。此般结局岂不是对整个星院高手《风云榜》的践踏?
江晨看着一边咳血一边踉跄后退的盛若虚,淡淡地道:“我一直怀疑有件事情跟你有关。借问一句,你认识惜花公子吗?”
观众们听得莫名其妙。你不就是惜花公子吗?他当然认识你,就你刚才这一下子,以后就算化成灰恐怕他也能认出来……
盛若虚满口是血,但咳嗽中竟然还在嗬嗬冷笑。
江晨正要持剑上前再追问几句,突然看见他身躯被一层桃花似的艳丽光芒裹住,徐徐升上天空。
盛若虚主动放弃了挣扎。
周遭天色逐渐黯淡下来,江晨的身影亦被混沌包裹。
“赢啦!”小七望着光幕中愈来愈模糊的人影,兴奋得跳了起来。
凌思雪眯了眯眼睛,不明白她这么高兴是为什么。人家这场比武招亲娶的又不是你家小姐,更不是你……
沈依蝶的神情倒是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