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做什么缩头乌龟?快给我滚出来!”
吼声再起。
千万条垂下的柳绦,被震得簌簌飞扬。
出声者似乎竭力宣泄着内心悲愤,才第二声喊完,嗓音就有些嘶哑了。
学生、先生、过客,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那个方向……好像是藏书阁所在之处?
江晨脚步轻点,瞬息掠过湖面,穿越正朝前方涌去的人群,落在藏书阁之前。
“无定,你是不是死了?没死就滚出来!”
第三声吼叫传入耳中,江晨也看到了那位胆敢在星院大肆喧哗的狂妄之徒,原来竟是一位身披黑色僧袍、光头锃亮的和尚。
那和尚腰佩双刀,眼眶通红,正朝着藏书阁大门,嘶吼如泣。
不少学生在近处聚集,对着他指指点点。
“「白衣僧」无定的师弟,「疯魔狂刀」无方……”
“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从烂柯山跑到星院来闹事……”
“听说烂柯山已被黑剑圣踏平……”
听着这些议论,江晨心下微沉。瞧无方这副疯癫模样,难道空明寺真的灭在了黑剑圣手中?
虽然隐隐有所预料,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还是有种被无形黑手掐住咽喉的窒息感。
这片苍茫大地上的众生,也许都成了那幕后之人手中的棋子……
江晨忽然又想到一点,听狂刀的口气,无定如今就在星院藏书阁中?
自己近日也常在藏书阁盘桓,怎么就没见到哪个光头和尚?莫非,他登上了最顶层?
等等,貌似还有另一個三百年前的老煞星也在藏书阁逗留,无定小和尚不会是被他悄悄一剑宰了吧……
江晨的精神力渐渐四散,从杂乱的声音中搜索,一块到一块,呼吸声、脚步声、血流声都尽收耳里,逐渐从纷扰细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有用的信息。
“无定坐禅藏书阁已十日有余,未曾出楼半步……”
“一具早已腐朽百年的枯骨正在与他辩法……”
“这次法会,来自三百年前星院与空明寺的一场约定……”
“三百年来,空明寺高僧辈出,每隔十年就派出一人前往星院与一具骷髅辩论佛法,辩法的目的,是为了拿回祖师寄放在星院藏书阁的佛骨舍利。三百年过去了,高僧来了一位又一位,空明寺却从未赢过……”
“每一次辩法的时间都不确定,从数日到一年半载,皆有可能……”
“无定被誉为三百年来集佛法之大成者,同时也是空明寺的最后希望。他若败在那骷髅手中,空明寺的香火便彻底断绝……”
「白衣僧」无定登上藏书阁之顶。
当他走进那间密不透风的暗室,看到眼前结跏趺坐之人的时候,无定终于知道,空明寺三百多年的前辈高僧们为何全都铩羽而归了。
——因为他们在这里遇到的对手,是佛祖。
为僧者,如何在佛祖座前讲经论道?
三百年来,所有从这里走出去的高僧大德,要么枯槁如死,闭关入灭,要么性情大变,沦为妖僧邪魔。
无定并不认为,自己一人就能胜过古往今来的先辈,所以他在登上这座“佛祖葬骨之地”时,已经有了必死的觉悟。
白衣僧一振白衣,在金色骷髅对面的蒲团盘膝坐下。
金色骷髅抬起头,眼眶中燃起两团金色火焰。
“释迦,你终于来了。”
听到这如此骇人听闻的称呼,白衣僧脸色平静如水,双手合十,躬身道:“小僧无定,拜见古佛。”
金色骷髅把手一抬,嘿嘿笑道:“这些俗礼就免了吧!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等了你足足三百年!”
藏书阁前,黑衣狂刀的吼叫,一声比一声凄厉。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由于结界的护持,阁中之人是无法听到外界任何动静的。
江晨正以神念偷听着远处两位教头模样的中年人在谈论空明寺的秘辛,突然察觉到一缕不怀好意的神念,正环绕在自己身旁。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袭红色衣裙的熟悉人影,离自己只有三步之距,正半蹲着抬头打量自己。
那仔细凝重的模样,仿佛在打量一尊供奉在宝座上的佛像。
“樊姑娘……”江晨开口。
樊杏儿没有理会,看了一会儿,拖着齐眉棍往旁边走几步,换了个角度从侧面打量江晨。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小孟。不过小孟似乎并非很情愿的样子,僵硬地站在一旁,被江晨余光一扫,就有些手足无措地往后退。
樊杏儿又换了个角度,绕到了江晨背后。
片刻后,她说道:“应该没有错了,我有八成的把握确定,昨天那个人就是你。”
十日之辩,白衣僧已将平生所学佛法说尽。
金色骷髅开始还略略点头,到最后只是冷笑:“释迦,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三世轮转,你
终究还是回到了我面前。这是你的劫数,你逃不掉的,明白吗?”
白衣僧摇头:“小僧不明白。”
“你这愚鲁的蠢材!罢了,你终究只是一个灵童,离昔日的释迦还差了几万年修行,让我来指教你吧!”
“小僧愚钝……请古佛开导。”
“我不会跟你玩无聊的口舌之辩,佛为求真,那就把你最真实的心灵敞开,让我们心中各自的佛法直接印证吧。”金色骷髅眼中,泛起一抹邪恶的银色细芒。
白衣僧微微一愣:“心灵印证?”
“倘若你的心灵已被世俗五毒玷污,你的佛法已经被外道邪魔扭曲,那么你这三世来所承受的劫难,都是自作自受,你昔日所发的普度众生的宏愿,也都成了一场笑话!释迦,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怎么样,你敢敞开心灵,让我印证你的誓言吗?”金色骷髅微笑着循循善诱,眼中尽是怜悯之色。
白衣僧略一沉吟,拱手,结印,目光澄定,凝声道:“古佛……请赐教罢!”
金色骷髅眯眼,金色光芒大盛。
刹那光景,便历千世百劫。
白衣僧的身躯猛地一颤:“古佛,你!”
他原本一刻清净澄澈的琉璃心,刹那间便被“贪、嗔、痴、慢、疑”五毒污染,业力沾身,一身佛法消散得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释迦,你以为你耗费三世磨炼业力,就能重塑金身了吗?错了,错了,你可以避开人间任何尘秽心劫,独独避不开我,因为我就是你!从今日起,你来做魔罗,我来做释迦,换你来被镇压在此,慢慢品尝所有我曾经承受的苦难!释迦,这就是我要指给你的佛法,你明白了吗?”
“魔罗!”白衣僧怒极几近嘶吼,但为时已晚,当看到自己的身躯逐渐化为干尸骷髅时,他已经知道,自己恐怕渡不过这一灾了。
而对面的骷髅,骨上生肌,竟在须臾间塑成一具金身。
苦笑着,轻轻摆手,白衣骷髅做出退让的姿态。“如果一切皆是劫数,那么……你去吧!”
金身古佛慢慢低头,看着那个安祥如仪的身影,对此感到迷惑,更感到愤怒,仿佛自己才是输了一般。祂止住笑声,冷冷地道:“三世宏愿,一瞬成灰,你终究败给了我。释迦,你还不死心吗?”
白衣骷髅缓声道:“即使你胜了,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这应该问问你自己!你说‘一切有情,皆是吾子’,好大的慈悲!凭什么你就能称佛作祖,而作为遗蜕的我,却独独在此被镇压了三百年?你说每一个有情众生,都是你的父母,难道我就无情,我就不是众生?你夺走我一切时,可曾想过今日这一劫,就是你的业报?”如狂笑的质问,令白衣骷髅无言。
金身古佛站起来,将骷髅身上的白衣僧袍扒下,穿在自己身上。祂倨傲地俯视骷髅,冷笑道:“若以为我只是觊觎你释迦的力量,那就大错特错了!你为那毫无用处的慈悲付出了太多代价,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我会证明给你看的,你没能实现的极乐净土,普渡众生的宏愿,都将由我来完成!”
“若无慈悲,何来净土?”
“愚昧!普渡众生,当争朝夕,一往无前,岂能为慈悲所误!”
白衣骷髅神色漠然地道:“魔罗,你今日走了,没人拦得住你,但终有一日,你还会自己回来的。”
“你又错了,释迦,莪不会再回来了。”金色古佛走到骷髅身后,嘿然阴笑,“你以为我真的会重蹈你的覆辙吗?”
祂伸出右掌,按在骷髅头顶上,刹时便有金色火焰燃起,哔哔啵啵,片刻之后,就将骷髅烧成了灰烬。
只剩下一颗舍利子,灰烬剥落后,在天地间放着明亮而不耀眼的柔和金光。
披着白袍的古佛将舍利子拾起来,双手捧着看了一会儿,张嘴将其吞入肚中。
“释迦,就这么去了,你也不甘心吧?然而不必遗憾,你未曾得到的答案,将由我来找寻——”祂说到一半,面貌突然化作无比惊恐之色,“释迦,你!”
一个平静祥和的嗓音,自祂心底悠然响起:“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藏书阁空地前,无方的凄厉喊声引得愈来愈多的人向这边聚拢。
人群越来越挤,但江晨周围却空出了一圈。
因为从那位持棍指着他的红裙少女身上,正散发出惊人的杀气。哪怕是武技粗浅的普通人,也能感觉到那股风雨欲来的压抑。
“你还有什么话说?”樊杏儿厉声问。
江晨看了看周围,道:“樊姑娘,只凭你一个人的片面印象,就认定我是行凶之人,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一旁的孟天纵眼神躲闪,刚接触到江晨的视线,立即低下头,使劲把身子藏在其他人后面。
樊杏儿喝道:“小孟,你也来看看是不是他!”
“我……我不知道。”孟天纵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这没胆的废物!”樊杏儿恨铁不成钢。
江晨慢悠
悠地道:“孟兄,樊姑娘不肯死心,你就过来帮她看看嘛,看一眼又无妨。”
此时已有不少人注意到这边,成为瞩目焦点的江晨和樊杏儿都没有任何高兴的心思。一个身为臭名远扬的淫贼一点都不想暴露在阳光下,只求把这件事赶紧遮掩过去。另一个则感觉在大庭广众之前掣肘颇多,没了那份纵意行事的自在,一个处理不好就得让人说闲话。
孟天纵苦着脸应了一声,有些迟疑地望了樊杏儿一眼,见她使劲招手,只好硬着头皮迈步上前来。
他刚走到江晨面前,就见江晨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说道:“孟兄,你看清楚了吗?”
平淡的语调中渗出丝丝缕缕的寒意。孟天纵一个激灵,嘴唇哆嗦着道:“看清楚了。”
“真的看清楚了?”
孟天纵口干舌燥地点头,又听樊杏儿冷哼一声,喝道:“别怕他,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只管从实说来!”
江晨也附和道:“樊姑娘说的不错,这么多人看着,你只管把心里话说出来。”
两人各说一句,却丝毫没考虑到孟天纵的感受。可怜他也是老家那边颇有名气的新一辈俊彦,此刻夹在两大高手之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脑门上不禁冒出涔涔冷汗来。
樊杏儿不耐地催促道:“说呀!就一句话的事情,你磨蹭什么!”
孟天纵咽了咽口水,道:“不,不是他。”
“你说什么?”樊杏儿的嗓音霎时提高八度。
“不是他。”孟天纵心虚地躲开樊杏儿的视线,补充道,“只是身材有点像。”
“姓孟的你再说一遍?”樊杏儿的肺都要气炸了。
江晨替孟天纵解围道:“孟同学已经说了两遍,大伙儿都听得清清楚楚,是吧?”他环顾周围一眼,听见不少附和声,微笑着对樊杏儿道,“樊姑娘,你还要继续纠缠吗?”
“姓孟的你这窝囊废——”樊杏儿破口大骂。
“樊姑娘,你就算对我一见钟情,一定要纠缠我,也不必拿别人当借口吧?你要是老老实实说出来,我或许还能赏你几分薄面呢!”
樊杏儿这个气呀,简直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当即把齐眉棍一抖,叫道:“姓宫的,你这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本姑娘今天一定要叫你好看!”
江晨叹了口气:“樊姑娘,你非要如此吗?”
樊杏儿已持棒攻来。
只见四周狂风大作、所有的气流紊乱旋绞,附近范围内的人群被刮得晃荡不停,仿佛空间里的气流各成漩涡,相互冲击回荡,草木枝叶纷飞满天。
遭了池鱼之殃的人群四散躲闪,叫骂连连。
但那些人的叫骂声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黑衣狂刀。
狂刀的嘶吼仿佛要把藏书阁震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