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云袖盈盈向江晨行了一礼,莲步款款地迈入湖水中。
江晨看她在冰冷的湖水中清洗身子,不仅没有半点难受,好像还带着些惬意的神情,心中开始猜测她的来历。
浮屠教中哪一门功法,是需要在极寒的环境下修炼的?
片刻,忽听安云袖唤道:“公子也累了吧,何不跟奴家一块洗洗呢?”
江晨道:“一会儿还要赶路,洗了也是白洗。”
安云袖柔声道:“公子如果嫌麻烦,奴家可以伺候公子的,奴家……没有别的愿望,只求公子能发发善心,弥补奴家此生最后一个遗憾……”
“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没心情。”
“明天也可以的。奴家自知蒲柳之姿不如公子法眼,只求公子垂怜……”安云袖说得凄切,看模样又要落下泪来。
“明天——明天再说吧。”江晨说到这里,忽然冷笑,“想不到浮屠教的女菩萨,看起来圣洁无邪,私底下还有这么不为人知的愿望。”
安云袖嗔道:“奴家毕竟不是真菩萨,修行不够,又正值妙龄,难免会有些非分之想嘛!”
“当初你从水里冲出来的时候,我可看不出你修行不够。”
“奴家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死掉嘛。”
“好了,你不必花心思讨好我,就算我跟你发生了什么关系,时候一到我也绝不会手软。你赶紧收拾收拾,趁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咱们得找个落脚的地儿。”
“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我去西边,你去西天。”
等安云袖将衣物清洗之后再用内息蒸干,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两人挑了两匹战马,将剩下的战马驱散,摸着黑往西方行去。
这无名荒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了十几里路,仍不见一個歇脚处。眼看着夜已经快过一半,两人只好找了个洞穴,打算凑合着过一晚。
安云袖把马匹拴在外面,江晨先走进去,见这洞穴里摆放着兽皮、干草等物,应该曾经有人住过,正好方便了后来者。他已连续走了两天,正是困极乏极,也不讲究那么多,往干草铺上一卧,闭眼就睡。
迷糊地睡了一会儿,隐约似乎听到窸窣的声响,又过得片刻,江晨被异常的动静吵醒,感觉到有人凑了过来。
经历过与林曦和苏芸清相处的一段日子,江晨已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对与人同眠已然习惯,也不排斥这种感觉。他顺手揽住那人,继续沉沉睡去。
然而过了一会儿,那人却开始不安分。
江晨本想不作理会,但那家伙却变本加厉,扰得他睡不安稳,在半梦半醒中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醒了过来。
“老实点。”他叱道,“最后一晚上了还这么能折腾!”
安云袖壮着胆子辩驳道:“就因为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所以才要折腾啊!有本事你就弥补了我的遗憾,哪怕是跟地藏尊者一样下场也好啊,不然我死不瞑目!”
“你再闹腾,现在就得死!”
“公子,你让我死吧……只要不是带着遗憾去死,我都绝无怨言!”
“好好好!老子这就弥补你的遗憾!”
江晨也是被闹得满腔火气,彻底点燃。
月隐星移。
江晨转头望去,外面已经泛出了蒙蒙微光。听风声鸟鸣,应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然而江晨是真的累得不愿意动弹了。
他闭上眼睛,睡意越来越重,正打算小憩一会儿,突然听到地面微震的声响,好像是有一队车马在接近。
他本不在意,大清早赶路的人应该无暇关注这僻静的洞穴。不过身边安云袖却颇为警醒地推了推他的手臂,道:“有人过来了。”
“别管他。”
“可是……他们好像朝这边来了。”
江晨皱了皱眉,果然听到有脚步声在朝这边走来。
他心中暗骂这是哪个吃撑了的家伙扰人清梦,道:“出去看看。”
等两人收拾妥当,外面已经传来人声,并无刻意压低,在这宁静的早晨听得十分清楚。
“杨落!你走这么快干什么?那边什么都没有啊,你到底想干嘛?”
“去见一位老朋友。”
“你怎么到哪都有老相识?”女子的语气听起来颇有几分气急败坏,“那家伙是男是女?还是跟你一样,不男不女?”
杨落顿了一下,才道:“你以前见过他的……”
“哦,莫非他是……”女子正思忖间,突然见到一个人影从岩石后面转出来,一挑眉头道,“原来是你!”
江晨笑着挥手:“老杨,周姑娘,真是巧啊,咱们居然能在这里碰着。”
他快步走到杨落面前,安云袖怯生生地跟在他后面。
周映琼一看到安云袖,就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哼道:“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你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有了林家小姐还不知满足!”
朝江晨身后望了望,问道:“林姑娘呢?没跟你一起么?”
“她回家去了。”江晨望着不远处旗帜招展的车队,道,“那边是不夜城的队伍吗?老杨你这是打算跟周姑娘……”
“周城主也在那边。”杨落打断他,面色一正,沉声道,“我有个事情想问你,希望你如实相告。”
江晨看到他严肃的脸色,猜出了他想问什么,心里暗叹一声,道:“你问吧,我必不会隐瞒。”
杨落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枯荣天尊和沙流葬,是不是死在你手里?”
“是。”江晨叹道,“他们逼得太紧,我只好杀了他们。”
此言一出,杨落的神情倒没见变化,反而是旁边周映琼和安云袖两名女子齐齐一骇。
枯荣天尊和阎罗门徒可不是啥小猫小狗,他们都是成名已久的绝世强者,任何一位都足以横压一方、睥睨众生,无论在不夜城还是浮屠教眼中都堪称绝顶人物,居然说杀就杀了?口气还这么轻松,像杀了两只鸡一般?
杨落没有在意其中细节,又问:“皇帝陛下之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没有。这个我毫不知情。”
“那么林姑娘呢?她有没有参与其中?”
“据我了解,她对此也一无所知,不然后来也不会被追得那么狼狈了。”
杨落点点头,神情缓和下来,道:“江兄,我相信你。”
正当江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杨落语气一转,“不过,枯荣天尊和沙流葬都是我的前辈,于我有同僚之谊、栽培之恩,你杀了他们,虽然事出有因,我却不能视而不见。”
在江晨惊讶的目光中,他缓慢而坚定地道,“从今往后,咱们各走各路,再无瓜葛,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吧!”
说完,他不看江晨的神情,转身就走。
“老杨!”江晨叫了一声,杨落却没有停留。
“前路暗淡,大劫将至,你我各自应劫,莫再挂念。”杨落的叹息之中,亦夹着一丝惆怅。
但他终究没有回头。
周映琼瞅了瞅江晨,叫道:“杨落,你说的对,咱们本就不该跟这种人有任何牵扯!”
碍于刚听到的江晨斩杀两位绝世强者的凶名,周映琼总算有所顾忌,没说出更难听的言语。
杨落走了一段路,却又道:“江公子,周城主想要见你一面,你过来吧。”
“嗯。”江晨低落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挪步。
就算杨落不说,他也会过去跟周灵玉打声招呼的,只是心情实在惆怅,脚下也没什么力气。
大道上,一身英姿飒爽的不夜城主周灵玉骑在高大的白色骏马上,如众星捧月般,被众将官簇拥着,朝江晨点头微笑。
“江公子,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最近纵情过度?恕我多一句嘴,此事不宜频繁,多则伤身,还需节制啊。”
“多谢城主关心,我这人向来是清心寡欲的,只不过最近诸事不顺,所以借此消愁……”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江公子还是要保重身体……”
两人客套几句,周灵玉的视线落在安云袖身上,问道:“这位是?”
安云袖本就有些胆战心惊,不知为何,她对周灵玉有种本能地畏惧,被她目光一扫,更是感觉两脚发软。
“哦,这是我新收的婢女,姓安,名云袖。”
“安云袖,好名字。”周灵玉似乎看出了点什么,但没有说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说起来也是凑巧,莪们这趟回不夜城,恰好与一位姓萧的姑娘相偕同行。据杨公子说,这位萧姑娘,应该是你的旧识……”
“萧姑娘?”江晨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瞥了杨落一眼,杨落却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她在哪?”
“萧姑娘大病初愈,不能见风,一直在马车上安歇。不过如果是江公子的话,我想她应该是愿意见一见的……”
周灵玉当下就着一名女官带领神思不属的江晨前往萧姑娘所在的马车。
江晨站在车厢外,听着里面熟悉的嗓音应答,也不知心里是啥滋味,唯有苦笑,暗叹世事无常,相逢相离从来无法预料,更不会遵从自己的安排……
“什么江公子,不是说了不见外人吗,你就告诉他我正在养病……”车厢里一个慵懒的声音说道,“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他叫……”
江晨忍不住轻咳一声,开口道:“萧姑娘,是我。”
“是你!”帘布被一只素手揭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咬牙切齿的神情恨不得把江晨一口吞掉,“姓宫的,你总算知道来看我了?”
“我姓江……”
“我知道你姓江!你这堂堂惜花公子,谁不知道你姓什么——”萧凌梦的视线落到江晨身后,脸色微微一变,“她是谁?”
“她……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可能是周城主手下的小喽啰吧。”
“你少给我装糊涂。”
“唉,
其实她是我路边捡的,我看她一个人可怜,天气也这么冷,就……”
“因为天气冷,就把她留下来暖被窝?”
萧凌梦恨得牙痒痒的,打量了安云袖几眼,见她目中泪光滢然,眉宇间隐有一丝痛楚,似乎是刚经历了破瓜之痛,不禁生出怜惜之情,道,“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你就这么对待人家,还拖着她到处跑?”
安云袖也在趁机打量这位萧姑娘。黑色长发配着白皙的鹅蛋脸,眉眼温柔,鼻梁精雕细琢,细腻的皮肤好似白瓷,因伤病而缺乏血色的脸上含着淡淡哀愁,那幽怨仿佛能融金化铁,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呵护。
她心中冷笑:惜花公子的眼光可真不赖,这少女温柔善良,实在惹人怜惜。他原来就喜欢这种味道的女人吗?我倒没有猜错……
“唉,其实……”江晨有些窘迫,想要辩解也不知从何说起。
萧凌梦冷冷地道:“惜花公子啊惜花公子,枉我还把你当朋友,还以为世人对你多有误解,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她坐厢,“唰”的拉下了布帘,在江晨看不到的地方小声咕哝,“我在夏神医那边养伤的时候,你居然连看都不来看一下!”
“我这不是怕连累你嘛!”
“那她呢,你就不怕连累人家?”隔着布帘,萧凌梦闷闷地道。
“她不一样啊,反正是捡来的,被连累了我也不在乎,这几天就凑合用一下,等天气暖和了……”
“好哇,你还想始乱终弃?”萧凌梦愈发怒不可遏,几乎就忍不住想要跳出去打他几拳。
“这不算……”
带领江晨前来的是一名女官,她静立在江晨身后,微笑着倾听两人交谈,却在这时开口道:“我倒是能理解江公子的想法。”
车厢内静默了一会儿,传来萧凌梦纳闷的声音:“采文姐,你怎能这么说?”
女官道:“这位姑娘的来历可不同寻常,她是浮屠教的人。”
“浮屠教的人又怎么啦?就算他跟浮屠教主有仇,就可以把浮屠教的女子肆意轻薄,始乱终弃,就可以不当人看了?”萧凌梦怒道。
女官微笑道:“其中内情,还是江公子来说吧。”
她望向江晨,“外面风大,江公子不如上车去说?”
江晨还没说话,萧凌梦已忍不住喝道:“不许上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想不到你是这种人!”
江晨苦笑更甚,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先消消气,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与你分说。”
车厢里没有声音,也不知萧凌梦是不屑于回答,还是默认了这个建议。
女官道:“江公子这就急着走吗?不如随我们一块儿去不夜城,咱们那边好多姐妹早就想一睹公子的风采了。城主也说过,她跟公子是神交已久,一见如故,公子若肯赏脸,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多谢采文姑娘美意,不过——”江晨正要拒绝,这时,却见身后的安云袖上前了两步,向他盈盈一礼,道,“公子,不如让我去与萧姑娘说几句吧,我想她只要听了我的解释,应该就不会再生公子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