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微一愣神。那女子动作虽然极快,但在他这样的高手眼里,刚才一刹那的光景,已足以看得清楚。虽然自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人家肯定不愿意这么想——
那女子合上大衣之后,顺手拿起一根枯枝,朝着江晨所走之处叫道:“休走!”
江晨才走几步,就听到背后快速接近的衣袂振动声。
“有胆偷窥本菩萨洗澡,还想一走了之?别跑!”
看来她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
江晨无奈地转过身来。
本来只是看她一个脑袋,根本无足轻重,结果她非要跳出来让自己看个明白,这种事自己就算有两张嘴恐怕也解释不清楚了。
那女子只穿了大衣,脚下犹在淌水,若是有旁人在的话,恐怕要瞧直了眼睛。
不过,当她看清江晨的模样,显露出的神情,却比江晨看她的衣着更加惊奇。
“你是……惜花公子?”
江晨并不奇怪她能够认出自己,但激动到浑身颤栗的地步,就未免有些过头了。而且,像“本菩萨”这种自称,似乎也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会用的。
他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眼,目光微冷,面露笑容:“女菩萨一双慧眼果然如炬!不错,在下正是惜花公子!女菩萨有何贵干?”
“你……”女子的头发和大衣都在往下滴水,湿漉漉的面颊也看不出是泪是汗,不过当她听到江晨供认不讳的时候,面上一刹那显露出的惊惧交加兼带些许兴奋的复杂神情,没有逃过江晨的眼睛。
她本是气势汹汹地要找江晨兴师问罪,但当江晨回身走来的时候,她反而朝后退了几步。
江晨笑道:“女菩萨不是想治江某的罪吗?现在正是时候。”
女子定了定神,目光凝聚出凌冽的杀气,花枝乱颤地笑起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惜花公子,本菩萨找你很久了!”
“劳菩萨久等,真是江某的罪过。”
“哼哼,现在送上门来也不晚!”女子将手中枯枝往前一伸,戟指怒目,凛然喝道,“我问你,安彤秀是不是死在你手里?”
“安彤秀?”江晨皱眉回忆了一下,总算记起一個蓝衫少女的模样,“你说的是,阿秀姑娘?”
“你总算还记得她!”
“说实话,若不是女菩萨提醒,我都快把她给忘了。不过,她送了我一卷「忆无情」,在下一直感念在怀。”
“你怎么杀她的?”
“好像是用一根树枝刺死的吧……女菩萨跟她关系很好吗?”
“不,我得说一句——”女子目光含着复杂的神色,咬着牙齿,从缝里迸出几个字,“杀得好!本菩萨感激你的恩德!”
“不敢当不敢当!”江晨谦逊地道,“举手之劳而已,哪里当得起菩萨的谬赞?不过菩萨如果实在感激的话,江某倒有一个建议。”
“建议我奉出项上人头?”
“菩萨真是个聪明的菩萨。如果浮屠教的诸佛都像菩萨这么明事理,世上该少多少纷争?”
女子冷冷一笑:“想要本菩萨这颗脑袋,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江晨呵出一口热气:“我觉得这并不是个问题啊——”
热气尚在空中未散,一道冰冷剑光骤然从中探出,刺向女子咽喉。
——「照胆」软剑几乎在出鞘的瞬间,就递到了女子面前。
女子并非庸手,她已反应过来抬起树枝招架,但那道如虚如幻的剑光似乎不存于现世,她感受到没有任何兵器交接的着力感,而是像穿过了一层幻影,接着咽喉一凉,生死已置于别人手中。
“呛——”
这时候,她耳边才听到「照胆」软剑出鞘的清吟。
江晨本不敢与她剑招相撞。
他还不清楚这女子的本事。虽然女子手中只拿着一截枯枝,但想来在她手里也当如利刃一般,倘若正面接招,以自己四阶的体魄恐怕一照面就会被打飞兵器。所以,还是以快制快,早点结束吧。
银白色剑尖抵在女子喉头,只需光芒一吐,就能叫这菩萨回归佛祖座前。不过,以江晨的习惯,一般都会给对方留下说出遗言的时间。
女子的脸色在他目光注视下惨白一片。
她美目睁大,残留着震惊之色,无法相信这世上还有如此超越常理的剑法。
江晨看见她的肌肤大片都起了鸡皮疙瘩。这当然不是冷风所致。
“无论菩萨今天发不发慈悲,江某都打算收下馈赠了。”江晨道,“菩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女子的脸色变幻数次,最后定格成一张娇弱无助、我见犹怜的柔媚面容。
她启唇低声道:“我叫安云袖。”
江晨并不在意她叫什么,只问:“没了?”
女子眨了眨眼睛,泫然欲泣,哀声道:“公子可否留我一条性命?”
江晨懒得搭理这种无稽请求,道:“没有别的话,就上路吧。”
“慢着——”
江晨不耐烦地道:“快点说,我还要找地方睡觉。”
“死并不可怕,但我最大的遗憾,就是长到这么大的年纪,还从来没有体验过鱼水之欢。”
“……”江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这个遗憾,我今天恐怕爱莫能助……”
女子眼含泪花,突然伸手扯开大衣:“我这么漂亮,你能不能别杀我?就算一定要杀我,也能不能先帮我……弥补遗憾?”
见江晨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情,她的泪水更忍不住地涟涟落下,用微微发颤的嗓音道:“你看我这么漂亮,你能不能发发慈悲……”
“不是我不发慈悲。”江晨叹了一口气,“只不过这几天累得够呛,实在没心情。”
女子的一丝希冀也随着他叹出的那口热气消散在风里,全身都紧张得绷住了,可怜巴巴地道:“你看我这么柔弱的身子,你就忍心让我暴尸荒野,被路人亵渎,被野狗啃食,最后腐烂在野地里?”
江晨想了想,安慰道:“天气这么冷,大雪很快就能把你埋住,不会让别人看到的,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腐烂——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一会儿帮你挖个坑好了。”
“不要!我可以做好多事情的!”女子淌着泪水道,“什么都可以,做牛做马,为奴为婢……”
江晨皱了皱眉:“我不需要奴婢。”
“就算今天没心情,你可以先把莪留着,等到哪天有心情了我一定全力以赴!你可以先试一下,如果不满意到时候杀我也不迟啊!求求你大发慈悲……”
江晨突然收了剑,道:“穿好衣服!”
女子一愣之后惊喜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公子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江晨淡淡地道:“少废话,先把衣服穿上吧。”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却瞧着雪地远方。
女子注意到这一点,从极度紧绷的状态回过神来,便也发现了远方的动静——马蹄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虽不明显,对于她这样的高手来说却不难察觉。
一支大约五十人上下的队伍,正从远处朝这边行近。
江晨之所以放过她,多半是出于不想引起别人的误会。另一方面,就算这支人马来者不善,身边也多一把剑可供驱使。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杀一个浮屠少女和杀一个乱兵土匪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出于人数上的考量,当然是把重活累活交给别人来干比较省力。
安云袖约莫也能猜到他的心思,迅速整理好衣服,拭干净面上的泪水,便站到他身旁,与他并肩目视那支兵马逐渐行到近前。
类似的境遇,不同的结局。安云袖自认为比阿秀姑娘幸运之处就在于,有外来的人马分担了江晨的杀意。她觉得这是佛主暗中保佑。但最为关键的一点,江晨却没告诉她,暂时不杀她的最重要理由是因为,他今天不赶时间,过会儿再杀也不迟。
前方的人马已望见了湖边人影,但并未放缓速度。
马快,一路冰雪激飞,这一支人马,带过来一大团滚动着的烟雾。
江晨站着未动。他相信就算这群人是乱兵狂匪,也不至于无脑到见人就撞。果然,在离他十数步远时,为首的骑士堪堪停住马头,马蹄溅起的雪花快要浇到江晨脸上。
为首骑士目光在江晨面上一扫,落到安云袖身上时,就再也无法移开。
——浮屠教的这位女菩萨,虽常伴青灯古佛,却兼修惑心之术,将清纯与妖媚糅杂在一起。加上身上水渍未干,长发沾着面颊,在常人看来,可不就跟刚出浴的女菩萨一般?
若只有江晨一个人,或许可以与这些乱兵相安无事。但身边多了一个安云袖,有些麻烦就会无法避免。
骑士首领深深吸了一口气,腹中生出的火焰刚一腾起就无法压制。他本也不是个愿意压抑自己的人物,当即将右手抬起,就要甩动马鞭。
安云袖看出他来意不善,上前一步,脆声叱道:“大胆!见到我家公子,还不快下马磕头!”
她挡在江晨面前,为首骑者这一鞭却是甩不下去了。谁能忍心伤了这样娇滴滴的美人?
骑士首领看着眼前冰肌玉骨、无处不美的少女,倒也愿意耐下性子跟她调侃两句,“哈哈哈!你这个狂妄的小丫头,竟敢叫本大爷磕头?你知道本大爷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安云袖还想套套这支人马的来历,却听身后江晨不无疲倦地道了一声:“省点口水,早点解决了吧。”
江晨本不是个喜欢惹事的人,不过在看出麻烦无法避免之后,就倾向于以雷霆之势解决问题。
“遵命!”安云袖转身向江晨屈膝盈盈一礼,这才回头走向骑士首领,“这位大哥,能把你的刀借一下吗?”
“你一个姑娘家,要刀做什么?”骑士首领虽看出她气势已变、杀气不掩,但自信以自己的武艺绝对能应付过来,便笑呵呵地把腰刀解了,抛给少女,“接稳了!”
安云袖接得很稳,挥出去的时候也很稳,稳到骑士
首领还没看清刀光来势,身子就已和脑袋分了家。
血花飙溅中,安云袖的身影如魔似幻,闪了一闪,就来到副将面前。
副将刚刚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举刀便砍。但他的刀法与安云袖相差甚远,两者没有任何交接,副将就发现自己高高飞上天空,离正在喷血的身子越来越远。
安云袖连杀两人,却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略带哀伤地朝剩下四十多人望去,眼神幽魅如鬼,既没有杀意,也没有得意,好像只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骑兵们却不在意她的眼神。
短暂的静默后,随着副将的头颅“砰”地砸入雪地中,队伍里也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呐喊:“妖女该死!”
“杀了她!”
“为贺将军报仇!”
骑兵们发起冲锋。
人心虽慌,阵型不乱,表明这曾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然而在失去了头领的当下,凭着剩余的区区四十多人,实难在浮屠教女菩萨面前讨到便宜。
安云袖仍不带杀气。在群情激愤的众骑兵之中,她的气息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她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血光迸现、惨叫连绵。
等到她在队伍中逛了一圈,场上杀气已消尽,只剩下血泊中的尸体和丧主的战马,以及少数仍在惨呼的伤者。
雪地被血水染红。
安云袖走在红白斑驳的雪地上,将伤者一一刺死,直到场上不剩活人的气息,她才丢下马刀,转身向江晨走去。
虽然安云袖身法极高,但在密集的战阵中也不能尽数避开血水,所以浑身都已被染得鲜红。加上湿漉漉的长发、嘴角的血污,恍如从地下爬出来的女鬼,在这日暮时分显得十分瘆人。
安云袖回到江晨身前,讨好地一笑:“公子,你看我刀法如何?”
江晨不置可否,道:“看在你辛苦一趟的份上,留你多活一天。”
安云袖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复归自然:“公子慈悲,奴家感激不尽。”
她幽幽地吐了一口气,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血水,便不顾忌江晨就在面前,抬手去卸大衣:“沾了一身腥气,奴家想洗一洗呢,公子能否等我一会儿?”
“给你半刻钟。”江晨也不想带着个浑身血腥的女子一起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