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心情又是一沉,远看那边安云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样子,心道难道她受伤太重撑不下去了?
“疗伤药呢,给她吃了吗?”他走过去说。
“吃了,不见起色。”曲宸瑜侧身给他腾出位置,轻轻叹了一口气,“红颜薄命,她大概是熬不住了。”
她一边摇头一边起身,却离开江晨视线的时候,朝地上的安云袖眨了眨眼睛。
江晨俯身看着安云袖苍白如雪的面容,脸上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他自认为从未真心在意过这个女人,只是终究日夜陪伴了这么久,就算养了只小猫小狗,暖了这么久的被窝,也总是有点舍不得的吧。早知如此,当初不若一剑杀了她,也免得遭受此刻的失落……
男人通常的毛病,就是喜欢高估自己。江晨自以为可以控制内心,直到此刻,他才蓦然发觉,原来自己做不到那样的冷酷无情,有些人一旦习惯又骤然失去的时候,就算是渡了心劫的自己也难忍那种落寞惆怅……
他幡然悔悟,甚至有些庆幸,当日在圣城外的山崖下,自己还好没有对林曦应许什么,而与苏芸清相伴同行的日子,也终究没有触碰最后一道防线。蒙孔雀大明王赠予的马阴藏相,或许也是一份很适合的礼物,它让我为清规戒律所缚,时时警醒自己的处境:我选择的是一条不归之路,可以暂时欣赏半路上的风景,却不应该长久沉迷留恋,更不该妄想带走什么……
“公子……”虚弱的女子嗓音,将江晨的神思唤回。
江晨看见安云袖吃力地蠕动嘴唇,忙俯身将耳朵凑过去,轻声道:“我听着呢。”
“我……陪伴公子这些天……已经……心满意足……”
“嗯,我知道的。”江晨点着头,见安云袖奋力想要抬起右手,忙将那只纤细冰冷的手掌握住,“这段日子不离不弃,我也很感激。”
“我想知道……公子心目中……我……能排到第几位呢?”
她问出了一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江晨粗略一估,一只手掌就有些数不过来了,就算能数出来,那個数字也实在有些伤人。
他只好避过这个问题,安慰道:“你安心养伤,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安云袖摇了摇头,笑容显得十分凄凉:“像林小姐,周城主她们,才是公子真正在乎的人吧……”
“周城主?”背后有女子轻声重复了一遍。
江晨一个激灵,回头看到云素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正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你娘呢?”
云素摇了摇头,伸手指着地面,示意他安心听云袖交代遗言。
江晨惴惴不安地回头,迎上安云袖茫然朦胧的目光,小声说:“你别再提她们了。”
“我不敢奢望什么……只求在公子心中有个位置,就死而无憾了……”
“傻姑娘,你……别说这种傻话。”
“公子……仍不肯留个位置么?”安云袖面上浮现出无比令人怜惜的哀伤之色,双目怔怔地直视江晨,愀然流下两行清泪,“多年以后,公子偶尔回忆过往之时,会不会还记得我这么一个傻姑娘,曾经那么深爱着你,会不会有些怀念,会不会感慨一句:那个傻姑娘,她可真是痴啊……”
江晨握着她的手掌,想到与她交颈缠绵的那些夜晚,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世间那么多美好的女孩等着公子去采撷,公子当然不愿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徒费感情。”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安云袖的笑容苦涩而凄凉,“可是,公子心中即使留不下我的位置,至少,也不会完全忘记我吧?”
江晨还没有开口,背后的云素已先一步用她一惯的讥诮语气说道:“那你可弄错了,当你身处一个万紫千红的大花园,满眼都是奇花异卉的时候,你还会记得许久之前曾经采摘的一朵梅花长的是什么模样吗?另外……”
她轻轻一笑,“你说话怎么越来越流利了,看起来好像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呢!”
江晨道:“不是回光返照吗?”
云素轻哼一声:“你握着她的手,不知道检查一下她的气机状况吗?”
江晨暗道一声惭愧,刚才心绪纷乱,实在没有想到这一茬。
他定了定神,右手送入一股细小的内息过去,如涓涓细流,慢慢渗入安云袖身躯内部。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沉下来,放开了握着她的双手。
“哎呀呀呀,被拆穿了哩!”另一边的曲宸瑜用仅有的左手捂嘴咯咯笑起来,“惜花公子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恼羞成怒吧?”
“当然不会。”云素接口道,“毕竟,她只是个一片痴心的傻姑娘,不是吗?”
说完,她似笑非笑地横了江晨一眼。
曲宸瑜附和着点头:“这么痴的一个傻姑娘,谁也不忍心苛责她的吧。”
她前半句模仿着安云袖刚才的语气,惟妙惟肖。听得江晨老脸一红,心道你们再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下去,老子可真要恼羞成怒了
这时候,整座山崖忽然晃动了一下。
江晨转头朝楚楚画阵的方向望去,那无比震撼的一幕顿时就让他将安云袖的恶作剧抛在了脑后——
虚空中,一个巨大的法阵正在形成,并慢慢扩大,由平面到立体,散发出极为刺眼的鲜红色光芒。一层粉色雾气铺展蔓延过地面,所有人的身体都渐渐模糊在这片粉雾之中。
四周空气的流动也变得缓慢起来,原本呼啸的崖风被另一个空灵的诵唱声所替代。
灵炁开始有规律地跳动,地水火风排列在四周,与另一种说不出名的混沌状元素揉合在一起。一个个赤色的符篆文字从粉雾中漂浮出来,散发出诡异的幽光,以目视之顿感刺痛,人们都忍不住闭上眼睛,散发出护体玄罡来抵御这种压力。
江晨却睁大眼睛。他看到楚楚的手正往虚空中探出,艰难地画出另一道符咒。
随着最后一笔落成,地面随之晃动了一下,暗红色雾霭深处,无数画面从符篆中生成,冲面直扑而来。
妖魔肆虐人间,残暴地撕碎生灵躯体,吞噬血肉……
一头金色翎羽的大鹏在天空上展翅,投下的巨大阴影笼罩着山岳与河川,众生见不到阳光,纷纷叩头乞求……
人类与妖魔厮杀的战场,流血漂橹,随波飘荡的浮尸密密麻麻,铺遍了水面……
铅灰色天空下,一眼望不到头的妖族大军行进在黑色土地上,前方天地相接,巨大漩涡将它们一个个吞噬……
纷乱的画面,连接冲进江晨的眼帘,每一幅画面都是阴郁肃杀的色调,让人全身上下都被负面情绪所填满。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如此诡异!”江晨感受到越来越沉重的压力,身体好些灌铅了一样,难以动弹。
“这就是笑然亭里的封印,楚楚将它诱引出来,想要一举破之。”身边的云素轻声道。
楚楚的诵念声被一阵浸心透骨的寒潮所压制,仅剩呢喃般的低鸣。江晨能明显地听出她的痛苦和颤栗。
江晨开始怀疑,她究竟能不能完成这个所谓的破印之阵。如果失败了,自己一行人是不是也会无比倒霉地被镇压在这座山崖之下?
耳边开始响起妖魔的咆哮和亡灵的呻吟,动静越来越大,脚下传来一连串的震动,让人感觉如同身处风浪中的小船上,连站稳身躯都不再是一件易事。
云素举目眺望,瞧见了山下的河水中开始冒出大量气泡,好像煮沸了一般,剧烈翻腾起来。
那是她从小熟悉的定风河,无数次在河中沐浴,见惯了河底的巨蛟鳞甲。如今,那河底的蛟龙终于要活过来了么?
山在摇动!水在沸腾!
她想起盘龙宫中的一句童谣:“定风河中水清浅,笑然亭下镇大妖。”
今日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人传唱这句童谣了吧。
楚楚嘶哑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洪亮,穿透了那无数妖魔与亡灵的幻听,震得江晨的耳膜嗡嗡作响。
随着最后一句尾音落下,一股妖异的力量横空出世,崖上漂浮的红雾、飞扬的尘泥、游动的阴森符文,都为之静止了一瞬,鬼妖齐哭的喧哗场面霎时归于死一般的寂静,这死寂之感直透心灵,仿佛将时间也冻结了一般。
一瞬之后,便听到了一种近似于琉璃破碎般的声响,随即,那种沉重的压力像是找到了某种突破口,疯狂往虚空某处汹涌过去。
而山崖上的血雾、幻唱、符咒,都逐渐消散在人们的感应之外。
“成功了?”江晨侧目朝楚楚望去。
这位画出令他也为之动容的玄妙大阵的女子,此时却一头栽倒在血污之中,气机难寻,生死不知。
再去看那座精致小巧的笑然亭,仍好端端地立在原地,红柱青瓦,四角朝天,既没有倒塌,也没见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这到底是成了,还是没成?”江晨上前几步,对此结果感到十分不解。
数千丈外的另一处,也有人对于眼前的一幕表示疑惑。
“蹊跷,蹊跷啊……”
储成化轻轻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须,犹豫片刻,还是迈足踏上了那方黑色的土地。
说实话,妖界之门虽由他亲开,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里。
无论是那铅灰色的低矮天空,还是远方扭曲虬伏的荒莽高坡,以及空气中微腥的湿气,都让他感觉到阵阵压抑。
常年生活在这里,就算是个正常人也迟早会发疯。也难怪那群妖魔一个个都像失了心智一般见人就咬。
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两拨妖魔。储成化已经尽量避开他们,无奈生人的气味在这里实在显眼,只好被逼着动了手。
这群家伙打起架来真的跟疯狗一般,还好人间的毒药对他们也能发挥作用,不然就算以储大侠堂堂金牌杀手的身份,怕也免不了一番灰头土脸。
“唉,我干嘛要来受这份罪!”金牌杀手长吁短叹,好几次都打了退堂鼓。
打开两界通道,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本
来可以回去过一阵安生日子,但他却按捺不住好奇心,非要悄悄跟在北丰丹后面——这会儿已经跟丢了——来这贫瘠莽荒之地考察风土人情。
这不,马上就受到了妖界居民热情友好的接待,手上多了好几十颗妖丹妖核,也算是一笔小财。
“民风也太淳朴了吧?”
这些妖界的小礼物,他也不是不能多拿点,但现在关键问题是,北丰丹去了哪里?
储成化举目眺望,昏黄的暗日已经偏东,即将迎来最危险的夜幕时分。一阵阵微风吹面,夹杂着血腥的香气,也夹杂着浸骨的凉意。
很快,夜色完全降临之后,这片土地就会沦为真正的大妖表演的舞台。
金牌杀手不是没有与大妖抗衡的勇气,但那与杀手的行事准则完全违背。如果在天黑之前还找不到线索,他就只能原路返回了。
“这绿毛龟究竟躲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储成化摸着下巴忖思。
无论是奉了青冥殿主的命令,还是受了风雨楼少主的指使,如果有一个明确目标的话,都应该有迹可循。但他追寻北丰丹留下的踪迹走了这么远,至今还没有判断出后者的意图。
——北丰丹发现了我的形迹,故意混淆我的耳目?
不,以堂堂「极冰玄雨」骨子里的那种傲气,不会为区区一个金牌杀手费这么大的力气。很大一种可能,是北丰丹自己也没有找到明确的目标,仍在四处搜寻当中?
那么,青冥殿主或者白鬼愁的嘱托,会是什么呢?
几百年前的宝藏?
绝世秘籍?
一种生长在妖界深处的天材地宝?
……不不不,如果只是这些,那就太小瞧了那位将人间搅得天翻地覆的青冥老魔,也太小瞧了自家顽皮少主!
这种事只需要派出几个金牌杀手潜入妖界即可,完全不必闹出现在这样的动静——打碎了整个叹息结界,几乎把盘龙宫都掀过来,绝不只是为了找什么宝藏!
固然大家都希望人间天下更乱一点,但也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是需要那伙妖魔打出狗脑子来之后才能进行的……
如果我是少主,有什么任务值得我派出北丰丹这种最亲密的伙伴、冒着直面钟璃的危险去做的?
放眼整个妖界,又有什么人是比妖圣钟璃更值得拉拢、更值得利用的么?
“难道——”储成化脑中蓦然闪过一道灵光,“九婴?”
他看了一眼天色,当即不再犹豫,主动现身朝前方的一伙妖魔走去。
“几位大王,晚饭吃过了吗?我想打听一个消息……”
此时留在妖界的,大都是些消息闭塞的乡巴佬。真正的灵通妖魔早已经冲进了人间,这会儿正在盘龙宫下打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