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气愈来愈近了,但并未直接冲过来。
那妖物似乎也有些灵智,藏在暗处默默观察,徐徐绕着圈子。
江晨刚走到火炬照不到的阴影中,忽然眼际人影一闪,柳倩出现在跟前,沉声道:“你干什么去?”
“我……方便一下。”江晨不欲多说。
“鬼鬼祟祟,定有阴谋。”
江晨发现妖气已经绕到另一边,似乎打算出手了,便不理会柳倩,挪步转身,却见柳倩斜跨一步,又拦在他面前。
江晨脸色微变:“柳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貂站在最后,朝江晨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柳倩凛然道:“什么意思?这得问你自己。”
她将手中一团物事扔过来,江晨接住一看,是个纸团,摊开了细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月上柳梢,不见不散。署名江晨。
纸上字体与江晨以往的笔迹一模一样,就算江晨自己,一时也分不出其中差别。
江晨吃了一惊,抬头问:“你什么时候收到的?”
“申时。”柳倩的喉咙里像含了一块冰,语气凉飕飕的。
如今月上柳梢的浪漫时刻早就过去,都已经快子夜了,像她这样高贵的大小姐竟然被放了鸽子,可想而知她心情如何,恨得牙痒痒都算轻的。
江晨恍悟。难怪今天柳小姐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我还以为是因为救命之恩,原来是这个纸条的缘故……但这纸条究竟是什么人写的,此人意欲何为?
莫非是这群村民中的某一個?
不,申时自己还没遇到乔蟾这帮人……
江晨回想了一下,申时,是自己一行人在营地遇到吕巨先之后。难道是吕巨先的恶作剧?可我跟吕巨先素不相识,他怎能模仿出我的笔迹?莫非他施展了「时光回溯」类神通……
未及细思,江晨倏地眼皮一跳,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妖气蛮横地朝营地压下来,脱口叫道:“不好——”
柳倩也察觉异变,蓦然回首,便望见了恐怖的一幕。
此时犒赏三军的大会接近尾声,大伙儿意犹未尽,很多人连手指上的油光都吮得干干净净。
闹腾得筋疲力尽,有人就地躺倒,不多时响起了鼾声。
乔蟾宣布安歇,军师安排诸人归营,剩下的一些人收拾残局,他们听见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急促的鸣响,昂首回顾,便同时看到此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一团黑云罩了下来,乔将军原本所站的石头上多了一条巨大蟒蛇,将高石压得四分五裂。
那大蟒粗逾石柱,盘起身来就形成了一座小山,浑身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高昂的蟒首微微摆动,一对碧冷的三角眼盯着众人。
它喉咙里有一团凸起之物,正蠕动着缓缓往躯干滑下去,似乎刚刚吞咽了一顿美餐。
“天哪!乔将军救命!”
“乔将军快快除妖!”
“乔将军人呢?”
慌了神之时,人们齐声唤着乔将军名号,然而却久久不见大救星的回应。
一阵混乱的呼喊声中,不知谁说了一句:“乔将军刚才站在那块石头上,莫非已经——”
蟒蛇昂着头,也不吐信,默默瞪视这些蝼蚁,似乎还隐约伴随着咽口水的声音。
众人看着巨蟒颈部的那团凸起之物已经滑到了躯干中,并且不再蠕动,顿时醒悟过来,肝胆俱裂,哭爹喊娘,四散奔跑。
谁也无法相信,西辽城第四高手、心怀大志的盖世英雄、人们的恩公乔将军,就这么成为了蟒蛇的一顿美餐。
可怜他壮志未酬!
但这时候已经没时间为乔将军悲伤了。巨蟒囫囵吞下食物,见这些预备的宵夜点心竟然乱跑,愤怒地一甩尾,乱石迸溅,飞沙走石。
刚才口口声声要为乔将军效死的军师许远山是跑得最快的,冲得太急还跌了一跤,来不及起身就连滚带爬,咕噜咕噜滚下坡去了。不过他本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人们也没指望他。
倒是侍从官杨将军,作为队伍中仅次于乔将军的第二高手,混乱中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希望他斩妖除魔,为乔将军报仇。然而杨将军早就不见踪影。
众村民逃窜中,有人指着前方一个穿盔甲的粗壮背影道:“前面穿披风的莫不是杨将军?”
前方那壮汉听了,急忙扯下红袍披风,随手丢到草丛中。
又有人道:“杨将军戴着白银狮盔,一眼就能认出来。”
前方那壮汉匆匆转到一棵大树下,奔小径而去,再露头时已经不见了头盔。
众村民蜂拥跟上去,仍有人呼朋引伴:“跟上杨将军,他身上背着两把重剑!”
那壮汉扯下背后重剑,狠命掷到沟里,又听人喊:“前面那胖子是杨将军,大伙儿别跟丢了!”
壮汉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群狗东西还想逼得老子割肉?他怒不可遏地转身,怒吼道:“别跟着我!分散跑,分散跑懂吗?”
们却欢喜地叫起来:“果然是杨将军!”
“杨将军在这!”
“大伙儿都跟上!”
草丛后无数人影闻讯而来。
杨将军将叫骂的语句咽回肚里,忙不迭地转身发足狂奔。
江晨电射而起,人跃上半空,正要冲向巨蟒。
却在此时,他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心悸,整个人寒毛直竖,身在半空,竟似被冻得僵硬,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笼上他心头,他昂首仰往天穹,那危险的源头正是来源于虚空之中。
‘有绝世强者在盯着我?’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
在混沌的苍穹深处,江晨隐约看到了几根触须般雾气的形状。
人如遗世独立,在专心防备袭击时,脚底下巨蟒引发的混乱动静都离他远去。
江晨脚尖点在树巅的一根小枝上,凝神感应时,又发现那股危机感悄然退却,仿佛刚才那种心悸只是自己恍惚间的错觉。
先锋官张队长歇息得比较早。
他今天得了乔将军谅解,心情大畅,在帐篷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外面众人的惊呼和军师变形的尖叫,很多人在高喊乔将军的名字。
但张队长是何等稳重沉着之人,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外界的喧嚣、重物冲撞之声、帐篷倒塌之声,在这安眠时刻,都与张队长无关。恍惚间,隐隐感觉到天地震动,他像躺在摇篮上一样晃荡不休。
过了好一会儿,张队长才睁开眼睛,披着衣服走出去,懒洋洋地问道:“怎么了?”
没人回应。
张队长揉了揉眼睛,发现营地一片狼藉,几乎已经没人了,而门口的两名站岗亲信都不知所踪。确切来说,整个营地,除了他这一个小帐篷,其他营帐都如海浪摧残过后的沙滩,夷为了一块平地。
杜山和叶星魂站在一条巨蟒身前,正朝他招手:“老兄,过来搭把手。”
张队长摇晃了几下脑袋,怀疑自己是做梦。
又听杜山道:“快点,不然你们乔将军可就要一命呜呼了。”
张队长嘴里感慨着:“诶呀,好大的蟒蛇!”他小跑过去,见蟒首已被割掉。杜山不管他迷迷瞪瞪的表情,塞给他一把匕首,招呼他朝蟒蛇肚子动刀。
三人齐心合力,将蟒腹剖开,看见一个人直挺挺躺在那里,赫然是乔将军。他皮肉腐烂,上齿咬穿了下唇,已经没气了。
张队长瞧见乔蟾惨状,浑身一个激灵,这才猛然惊醒,两脚一软跌倒在地。
暗天,火炬,鲜血。
乔蟾横尸在地,白日里种种豪气的话语犹在耳畔,如今他已成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九天之外。
黑色的浮屠塔在虚空中穿行。
浮屠塔中,比丘垂首诵经,菩萨端坐莲台。
白衣赤足的地藏尊者闭目冥思,神念勾连人世。
良久,她接收到转轮王传来的信息,凝蹙着淡淡愁波的眉梢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清艳绝伦的笑容。看在跪伏于地的几位比丘眼里,那美丽的笑容却狰狞妖异,如魔如魅。
“江晨,你马上就能去九幽渊狱与你的观音姐姐作伴了!”
浮屠塔身微倾,层叠黑色生死牌位中,数十个名字同时幽幽发亮,细眼瞧去,杜山、叶星魂、乔蟾、杨宁等名字赫然在目。那是死亡预兆的具现化,等同于阎罗的勾魂帖,象征着无可挽回的死亡——当浮屠塔降临人世,便是死亡实现之时。
唯一需要斟酌的,只是如何令浮屠塔悄无声息地降临人界。
地藏尊者略一沉思,选定了一个登临三界的落足点。先穿过归墟,再经过两次世界跳跃,就能直接降临到江晨身旁。那时,在浮屠塔的法界领域下,江晨纵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死亡法则具现的索命一击。
罡风、天火、雷霆,随着浮屠塔靠近人世,逐渐变得稀疏。
地藏尊者五指虚抬,包裹在塔外的阴寒死灵之息开始剧烈涌动,化作三根巨大的漆黑触须,与归墟相连通。
浮屠塔在黑雾的包裹下,一点一点地穿过通道。
众比丘双手合十,默念佛咒,蓄势待发。只等降临人界,他们就能配合地藏尊者发动雷霆一击,将方圆数里内的生魂送入轮回。
就在这时,忽有淡弱飘渺的管乐在耳边响起,却又无法听得清晰,不辨来处,不明其音。
地藏尊者眉头一挑,睁开细长妩媚的双眼,心头疑惑:‘是谁?’
她一心两用,分出一缕神念探索声音来处,口中勾连两界的施咒仍未停止。
浮屠塔身缓慢前进,三分之一的顶部已探入两界通道中。
管乐声渐大,逐渐能听得清晰。那是切切轻柔的笛声,相思缠绵入骨,略带点苦涩,若情人在耳畔低语。
地藏尊者的心神微一恍惚,眼前仿佛升起了一个模糊的白衣男子的背影轮廓
,于青翠竹林间悠缓转身,迷离中注视自己,唇边笑意微微。
“佛主……”地藏尊者轻声呢喃出这两个字,倏然惊醒。
她手中施咒的动作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浮屠塔卡在两界通道处,塔身才过了一半。
「红尘劫咒」!
地藏尊者的手指猛地攥紧:“该死!”
失去了阴灵死气的催动,浮屠塔进退不得,就连包裹塔身的触须黑雾也正被两界自然愈合之力吞噬。浮屠塔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被界壁从中间截为两段!
“周灵玉!是你这妖女!”地藏尊者右臂扬起,白袖挥展,塔身牌位上数以亿计的嶙峋鬼样字体应声而亮,黑气翻腾,一齐涌向塔外。
笛声越来越大,如同就在耳畔吹响,渺然若幻,令闻者不自觉地生出无名焦灼之感。
八位比丘合十的双手微微颤抖,心目中已不由自主地浮现了诸般妄念,嘴中梵唱语不成句。
地藏尊者双手飞快地结印,她眼神蕴含着隆冬的酷寒,强忍着没有立时发作。
当务之急,是须先稳住浮屠塔,调动更多阴灵之气保护塔身,避免塔毁人亡的下场。这几个没用的比丘死了不算什么,但那亿万生死牌位却不容有失!
在她无暇他顾之时,那红尘靡音便乘虚而入,勾起她心中欲念。
恍惚间,锦绣红尘滚滚而来,千万般美好梦幻之境在眼前铺开,有君临天下之权势、富可敌国之财业、以及盖世无忌之威严,或于万阙宫中加冕称帝,或于凌云险峰悟道长生,抑或与心爱之人携手漫步于桃丘,诸般种种,不一而足,皆是人心深处最为渴求求之景。
几位比丘早已把持不住,失了盘坐之态,露出各种丑相,在地上来回翻滚。
地藏尊者的心念也随着笛音上下起伏,她知道急切间已无法掌握浮屠塔,必须先御外敌。双目再度闭合,她面无表情地转向笛声源头,口中断喝:“妖女,你七毒皆犯,诸恶缠身,万劫难逃!”
喝声如洪钟大吕,荡开阴邪,身前烛台魂灯随之剧烈摇曳。
然而那笛声悠悠荡荡,毫无半点凝涩,依旧欲将佛陀引入红尘。
地藏尊者虽不惧这红尘之音,然而塔中八名比丘却不能如她一般超脱,各类欲念纠缠成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在浮屠塔中炸开。
八名比丘骤然捂住脑袋,七窍流血,噗通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