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当初周铁衣看到梅清臣那篇《乞罪表》一样,高文灿从吕太监口中得知了平章宫内发生的事情,也意识到虽然这是天后和周铁衣的博弈,但是自己作为棋子却首当其冲!
但是和周铁衣不过云歇雨寂就思考出三五种方法不同,现在高文灿思绪乱如麻,根本想不出解决办法。
他跟吕太监低语之后,久久不动,被绑来的说书先生们本来就擅长口舌和察言观色,立马明白高文灿是被这位宫里的太监阻止了,至于谁出手救他们这些说书先生,除了周侯他老人家还能够有谁?
于是就有说书先生高声说道,“时日既出于东,小人难掩其形!”
他们都已经在天京宣扬周铁衣的圣名,现在也没有退路,只能够一条路走到黑!
这位说书先生一说,立马就有说书先生附和,大笑道,“是极,是极,盗行于月夜,然日出于东方,月何占其位,为贼掩行乎!”
这位骂的更狠,所有人都知道高文灿是天后平章宫里面出来的,现在你平章宫出了盗贼,借助天后月亮的光辉行凶,但太阳既然已经在东边升起来了,你月亮为什么还恋恋不舍,占据着位置,难道就是为了庇护盗贼吗?
这些说书先生的话实在是大逆不道,校场旁边,即使想到干预的申屠元听后都直皱眉头,这些文人墨客如果不管着,还真会出大乱子。
但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一点是,这群说书先生中胡文郎也被绑着,此时他眼眸之中倒映着世间万物,影响着周围的人和事,让这些说书先生越发大胆。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这次被抓,也让胡文郎明白,就算他有心躲着天下的事,但想要继续修行,就要天下人自己先乱起来。
成事他或许不足,但是坏事却绰绰有余。
听到说书先生们的叫嚣,高文灿只觉得热血直冲脑门,来传话的吕太监也大惊失色,脸上先是惨白,然后充血,指着这群说书先生,“反了天了,这是反了天了!”
高文灿立马下令道,“来人,将麻布用马尿浸湿,给我将这些人的嘴堵上,绑在这里晒!等本官回来再处置!”
天京卫的直属上司赵观山本来就是天后的胞弟,连天京卫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天后一系的人,听到这些言语,也是惊恐万分,若此话传到天后耳中,这些说书先生本来就该死,但是他们这些属下也办事不利,所谓主辱臣死!
天京卫们立刻照做,高文灿也没有在这里耽搁,和吕太监先是出了诛神司。
他知道现在的问题不是能不能够审出这些说书先生幕后主使,而是要解决现在天京疯抢黄金的问题,这才是天后会不会继续支持自己的关键。
但是高文灿心知肚明,让他杀人夺权他擅长,但是解决这种经济问题,他一没智慧,二没资源,甚至他只是意识到天京疯抢黄金的后果很严重,但是连会产生什么后果此时都分析不出来。
他虽然分析不出来,但是有人能够分析得出来。
高文灿的马车在官道上不管不顾的疾驰。
大夏交易所一条街。
原本此街地处偏僻,甚是荒凉,但是因为大夏交易所建立,又有新式火车站落成,于是在一声声如同虎啸龙吟的汽笛呜咽声中,此地也一日赛过一日的繁华。
最开始只是有小商小贩聚集,贩卖午餐给来购买股票的百姓,这两三个月已经兴修了两座气派的旅店,周围的一些小院子也被达官贵人们盘下,重新打理装点。
其中一个院子就属于太学院的张三。
上次平章宫揽士,高文灿前来招揽张三,张三对此不屑一顾,倒不是他不想要实践抱负,而是他很清楚自己的政治位置。
首先,他第一次参与政治是办理《新学报》,这报纸现在是儒家改革一派的台面,也是少有的当初能够在《天京报》压制下活得有声有色的报纸,因此张三的能力才被天京权贵们认识,不只是在清流之中留下一个‘狂’字。
但《新学报》也注定了张三的政治底色是和王明义联盟的儒家改革派,而且张三识人,知道就算高文灿招揽自己,但是以高文灿这个人的心胸,肯定不可能让自己直接在天后面前建言献策,和他平起平坐,这就决定了高文灿作为一个天后下属小吏,凭什么来招揽张三?
若张三同意了,他就失去了自己进入政坛的所有底色,不仅不狂,还无法得到儒家改革派认同。
而高文灿连这点都想不明白,还来浪费口舌招揽张三,也怪不得张三要破口大骂了,这种蠢货,做的尽是蠢事!
第二,对于改革,张三有自己的看法,他和王明义结成政治同盟,一者在京,通过《新学报》的编写,联络志同道合的有志之士,为未来做准备,一者在地方,通过深度参与周铁衣的地方改革,从而学到真东西,为未来找到打败周铁衣理论做铺垫,你连敌人的学说都不学,怎么知道敌人学说的弱点呢?
所以这几个月张三一直在耐心等待,等待王明义学成归来,也等待他们施展拳脚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也来的迅猛,前日学宫大战,新儒最大的支持者司民董行书通过放弃一部分利益,成功换取王明义回京,同时在天后和周家之间,抢夺到了新农事之权!
虽然只是一部分权力,但农为民本,这所有人都清楚,倘若王明义能够通过自己学到的东西,在新农事之中实践,和儒家结合,得到完整的成果,那么新儒无论如何,都会有理论根基和实践根基,到时候无论是周铁衣的学说再盛行,新儒至少有保证自己基础盘,等待反击的实力。
保证自己基础盘,等待反击。
这就是王明义和张三定下的第一个战略目标。
若这个目标说出去,恐怕会让天下人瞠目结舌,两个司民寄以厚望的青年才俊,第一个目标居然如此的低微。
但只有多次互相通信的张三和王明义才明白,他们越是研究周铁衣的理论,越发现其中的博大精深。
任何一套理论都是从实践之中慢慢完善,唯有周铁衣的理论,一经提出来,好像本来就是一套完整的,近乎尽善尽美的事物,其自我完善的速度还要快过社会发展实践,所以才给人的感觉仿佛周铁衣已经料定了未来一样。
试问面对这样的对手,连基本盘都不能够保证,又如何有反击的机会呢?
此时小院之内,两人对弈,一道道消息传来。
先是高文灿大张旗鼓抓捕天京的说书先生,张三冷笑道,“才当上酷吏,真是急不可耐,果然是废物一个!”
王明义捏着棋子问道,“确实,他如果再等几日,恐怕结果就不一样了,不过酷吏总是要抢时间的……”
他神色带着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遥想当初周铁衣破局,同样风风火火。
若当初周铁衣选择退避八千里,或许如今天下就是另外一般局面了,自己的老师也不会死在那场雨夜之中。
两人身旁坐着几位太学院书生,年龄在十多岁到二十多岁左右,都是张三招揽而来,年龄略小的尚且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多等几天,开口问道,“为什么多等几天就不同了?”
王明义落子,截住了张三的大龙,“高文灿此时抓捕说书先生有两不妥。”
“第一不妥出于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周铁衣改革如今已经深入人心,改变天京方方面面,其实在百姓心中,周铁衣成圣已经是一件众望所归之事,说书先生只不过将这件事挑明,这个过程已经发生了,再去抓说书先生,就失了道义,因为你只会加深百姓们心中所想。”
“第二不妥出于术,高文灿自然不会想要占据道义,他是酷吏,思考问题出于权术乃是本能,他的想法很简单,借说书先生之事打破周铁衣在诛神司内的权威,获得天后娘娘更多的支持,继续扩大范围,剿灭周党,获得周党空下来的权柄。”
听到这里,周围几人都暗暗点头,其中年龄大的虽然觉得自己也想清楚了,但是王明义从‘道术’理论来分析,确实更加具体客观。
“但他没有想明白的是,天京的权柄是周铁衣主动撤出的,而不是他输的,所以周铁衣撤出的权柄要么早已经交给天后和圣上,要么就在移交的过程中。”
“若高文灿现在去争天京之权,其实是在扼制周铁衣交权的过程,他与其说是在与周铁衣争,不如说是在与天后,圣上争权罢了,最后的反噬也一定会落在天后和圣上身上!”
这个推论的结果,大胆新颖,让在场不少人甚至忍不住惊讶出声。
“那为什么等几天情况就不一样了呢?”
张三指着自己的大龙说道,“你们看此龙位于何位?”
众人看去,只见棋盘中张三的大龙位于东南方位,他们一个个都是人精,立马有人察觉到了,结合刚刚王明义的道术理论,就能够推断出来结论。
王明义轻声一叹,“走到这一步,想要去找周铁衣的漏洞已经很难很难,只有等他自己出现漏洞或者他下面的人出现漏洞。”
“从道上来看,天下人至少天京人想要周铁衣成圣,百姓们不在乎天有二日,他们只在乎明天会不会过得更好,防百姓之口自然不可,唯有防周铁衣成圣尚可,他在太乙观上建三十三天,其中的博弈众多,但唯一可以推断的是,倘若他真的这次就建成三十三天,有很大概率直接登临圣位,这一点无论是圣上,渊蒙还是神孽都不会允许,所以高文灿只需要等几日,等三十三天这次建成失败,那么借这个口风传诸玉京山,证明天命不在周铁衣即可,毕竟凡真龙出世,都有蛇蟒混杂,为王前驱之说。”
“从术上来看,周铁衣退出中央之权,扼守地方之权,他在中央之权上的衰弱是必然的,圣上一日胜过一日近圣道,周铁衣越发不可能掌握中央之权,与其争这里,还不如争地方,现在八大行还没有彻底收编地方钱庄,轮船公司也没有彻底击溃漕运,高文灿有圣眷在身,能够做的事情其实很多,只不过他一没有志同道合之士为臂膀,二没有匡正天下之德为信念,所以才行事唐突,杀几个人尚可,但改变不了天下大势!”
“此论大妙,当浮一大白!”
张三哈哈大笑,取旁边的瓜瓢,舀了一碗清水喝,自从那日自去了狂士之名后,他就不饮酒了。
自谓之‘已不复狂名,何敢与酒为友,聊以清水为朋,此乃君子之交’。
张三喝了一碗水,又看了看棋局,问道,“你说这次的反噬会落在天后身上,还是会落在圣上身上?”
王明义思考片刻,“周铁衣让权有两面,于圣上处他退让的是诛神司之权,若此处周铁衣有心,只需要在各地掀起神道风波,借助他之前选调之时的任命,策反其中一两关键之人,配合神道叛乱,此时朝廷本来就兵力空虚,倘若神道乱象大起,自太行顺洛水,再至南方春旱之地,天下生灵涂炭,不过旦夕之间。”
众人微微屏住呼吸。
张三看了看自己被扼住的大龙,落了一字,主动填死了大龙,留下好大一片空白,“自杀大龙,看则有利,实则放群狼逐鹿,非智者之为。”
王明义听之,笑道,“是啊,此道乃是兵家之道,不顾百姓生死,他虽出自将门,但这行事风格倒更多是道家,道家重生,所谓天留一线生机,不与人留,如何与己留?所以他的行事必然会更加温和。”
张三颔首道,“那这反噬看来会落在天后身上,天后所夺之权在中央银行,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入手?”
两人坐而论道之时,外面有下人进来禀告。
“东南银行金银兑换一比十五。”
“周侯寄卖新墨石,人参果等修行之物,只以黄金兑换。”
“市井有传言,黄金乃是日辉所聚,圣道之光,周侯如此兑换黄金,乃是成圣在即。”
听讲的众人面面相觑,看向王明义和张三,现实与两人的分析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