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说的什么?”
国字脸的袁指挥使询问,山风太大,赵都安嘀咕声太小,他没能听清。
“没什么,”赵都安笑了笑,忽地伸手从袖中捉出一颗黄澄澄的鸭梨,边啃边眺望叛军营地:“所谓的‘恶獠’就藏于敌营中?”
关乎青州军的“秘密武器”相关情报,赵都安在半路上,就从朝廷飞鹰传递来的信中得知一二。
知道恒王大破五军营,依靠的乃是以“獠兽”拖曳的战车。
“正是,”提及恶獠,以袁锋为首的一众将领皆露出忌惮之色:
“我等事前也不曾知道,恒王府竟暗中蓄养了十几头獠兽,才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说着,似担心赵都安不懂,袁锋又解释道:
“云浮以南,大山之内,虞国疆域外又异族‘獠人’,其族人体魄雄健,远超我大虞人,獠人族特产,乃是一种名为‘獠’的异兽,其比之虎豹强大许多,极为凶悍,战马一旦靠近獠,便会四蹄发软,难以作战,我大虞之所以将此异族冠称为‘獠人’,盖因此物。”
赵都安“恩”了声,道:
“赵师雄所率西南边军,常年驻扎云浮道,既是剿匪,更是防獠人族入侵为祸,本官虽不曾去过云浮,却也知道这些,依你们看,莫非恒王府背后,有獠人族的影子?”
袁锋却摇头:
“以青州地理,距离云浮太远,何况若与獠人勾结,没道理战场上只有獠兽,却无獠人,因此,我以为,大概率是恒王府早有不臣之心,悄然从云浮远途捕捉了獠兽幼崽,再悉心养大。
并秘密训练了一支与之匹配的战车军,突然派出,打的我等措手不及,大人务必小心,那些恶獠一旦上阵,横冲直撞,箭矢难伤,甫一钢铁铸造的战车中士兵,杀入我方军阵,破坏力极大。”
赵都安吭哧咬了口鸭梨,汁水四溅,他不知听进去没有,转而好奇道:
“既然这东西这么好用,朝廷没有抓捕驯养?”
他不大理解,这种战略级武器,没道理京营中没有配置。
反而一个反王能搞出来。
这时,一名将领气愤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獠兽培育极难,且不说抓捕凶险,单是想养大,就要耗费巨资,还要有懂得驯养的人……
不过这些并非关键,关键在于,獠兽若要激发凶性,须食人肉、人血,若不予,则也就与寻常虎豹无异。”
赵都安吃梨的动作一滞,怔怔地看向他:“吃人?”
袁锋苦涩颔首:
“正是如此。因驯养此兽有伤天和,故而朝廷严禁豢养,军中自然也不会有。”
赵都安陷入沉默。
这是他不知道的冷知识。
所以,恒王府养大这十几头恶獠,不知填进去多少人命。哪怕被充作食物的都是死刑犯,可将同族喂给野兽……
“吭哧。”赵都安用力咽下一口梨子,含糊道:“该杀。”
无人回应。
唯有冷风拂过山岗,绿树哗哗作响,天空中阴云愈发浓郁了。
“隆隆隆……”
战鼓声响起,赵都安极目远眺,只见敌营大开,大群扛着军旗的青州步兵成队列走出,而在队列前方。
赫然是十几辆以实木构造,以铁皮包裹的巨型战车。
每一辆战车前方,皆有一头两三米高,六七米体长的异兽。
体型如象,头颅似狮虎,身躯却如水牛,头顶生尖锐粗硬的双角,眼眸赤红嗜血,体表覆着鳄鱼般的坚硬磷甲,尾巴垂在地上面,沿着脊椎至尾巴末端,骨节外凸,形成一根根骨刺。
此刻,一头头恶獠用力跺着钉着马蹄铁的巨大蹄子,鼻孔中喷吐出灼热的白烟。
“王爷,对面的人出来了,咦,五军营的士兵不是早已士气崩溃?”
青州营内,搭建起的瞭望塔上。
养尊处优的恒王率领座下谋士、王府文臣,站在此处观战。
此刻,一名谋士手搭凉棚,意外道。
一名眼力不俗的亲卫将军皱眉道:
“那不是五军营的士兵!看打出的旗帜,分明是神机营官兵!”
神机营?援军么?所以……赵都安大概率是真的?
恒王心头咯噔一下,眯起眼睛,可这个距离,虽能观摩战场,却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字,以及士兵具体装束。
他烦躁道:“千里筒呢?”
一名随从翻找一阵,忙告罪:
“王爷恕罪,本来有一支,在世子殿下身上。小人这就去取新的来!”
“还不快去?!”恒王动怒,几乎要一脚踹出,吓得随从手忙脚乱,跑下瞭望塔。
恒王面色阴沉,再次回望前方战场,只见五军营同样营帐大开,一队队战意高昂的神机营士兵排着队列走出。
因恶獠在场,双方几乎都没有派出骑兵,大多为步卒。
然而神机营队列中,却也有几名军官骑乘血脉脱俗的战马,可以抵抗獠兽的气息压制。
其中最醒目的一个,银盔银甲,手提长枪,英武不凡。
“看那打扮,若无意外,应是镇国公之子汤平。”谋士冷静猜测。
镇国公……恒王冷哼一声,心头却又是一沉,他忽然说道:
“据说那赵都安去年曾在神机营进行过一场火器军演,声势颇大,只是具体过程并不为外人所知。”
谋士点头道:
“确有此事,女皇帝对那次军演颇为重视,不过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应也只是对于旧式火器的些许改良。
重点乃是一种火枪,不过那东西对付人或有奇效,可区区几发弹丸,比箭矢都未必强出多少,必然无法威胁我方獠兽战车。”
另一名文臣也附和地笑道:
“什么火器,吹嘘起来厉害,可真正战阵厮杀中,何时成为主流过?连那神机营也是以步卒为主,可见一斑。”
对于这群青州人而言,对火器的印象仍旧停留在过往。
虞国承平已久,哪怕有些许匪祸,也大都发生在西南、西北边境,亦或滨海道,极少动用火器。
因此,不只是这些文臣谋士,哪怕是此刻下方指挥的宁显宗,同样对于神机营的新式火器警惕不足。
对其的最大设想,无非是类似弓弩的加强版。而若只是这般,恶獠战车足以应对。
此刻,战场上双方战鼓声越来越大,两座军阵在双方主帅的注视下缓缓逼近。
“指挥使大人,对方好像没有主动进攻的意图。”战场上,一名青州将领扭头,望向宁显宗。
宁显宗披甲持刀,踩在高台上,气机灌注双眸,目力大增,得以窥见神机营种将严阵以待。
为首的汤平长枪低垂,人在马上,一副冷峻神情。
“放出战车,正面冲阵!”宁显宗果断道,他怀疑对方在耗时间,不准备予以敌人更多筹备的空闲。
“传令!冲阵!”
“冲阵!”
“冲阵!”
一声声亢奋的喊声,沿着军阵传递,青州士兵士气高昂。
过往的三场战役,已打破了他们心中对“京营”的滤镜,如今在激昂的战鼓声中,一个个血脉偾张,发出整齐吼声:
“冲阵!”
话音落下,阵前的十几头恶獠如同得到讯号,同时发力,喷吐浊气。
近乎刀枪不败的身躯拉扯着战车轰隆隆,呼啸着朝神机营冲杀,战车后头,青州士兵分为一个个纵队,掩杀过去。
战车轰鸣,地动山摇。
神机营方针中,汤平傲然坐在马上,不动如山,目睹庞大的战车由远及近,踏入战场中央的缓冲区域,竟依旧没有下令做出冲锋,甚至也没有命令摆出防御阵型,只是沉声道:
“掩耳!”
鼓声陡然一变!
神机营步卒们整齐划一,从身上掏出棉花,堵住双耳。
这一幕落在宁显宗眼中,令他先是一怔,继而本能生出强烈的不安。
火器这个字眼,猛地跳上心头,可是他视野范围内,分明没有看到任何火器的存在。
除非……
宁显宗突地猛然抬头,望向战场上空,密布的阴云,隐约窥见远处一座山头上,似伫立着一群蚂蚁大小的身影。
赵都安感受着那股隐隐的窥视感,将手中的梨核吐掉,抽出手绢擦了擦手,看了眼周围大群五军营将领们苍白、恐惧的神色,笑道:
“捂住耳朵。”
“什么?”袁锋等人愣了下,没回过神。
可下一秒,一声巨大的轰鸣,骤然在附近一处山坳炸响,继而,连绵无尽的雷鸣,压过了战场上一切的声音。
隐藏的山丘上,火器局主官陈贵捋着胡须,精瘦的脸庞上眸子闪烁寒光,大声道:
“神威大炮,开炮!”
在这位军工匠人武官身后,已然撤去防水布,调整好角度的近二十门最新型号的神威红衣大炮沉默如同一头头黑色猛兽,趴伏在地。
直径惊人的黝黑炮管高高扬起,每一根炮管上,都篆刻着复杂的花纹。
伴随一声令下,填弹兵将炮弹从铺满了稻草的弹药箱中搬出,推入炮口,后方的炮兵手摇转轮压实,以火石擦燃引线。
低沉的奇异嗡鸣声中,炮管上的花纹次第点亮,一股强烈的躁动在酝酿。
终于,伴随第一声轰鸣,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猛兽发出了独属于火器的低吼。
敌营中,宁显宗望见天边的密林中,蓦地亮起一团团火光,那些火光极为炽烈,如暴雨前天空上的闪电。
可此刻,他填充气机的眼眸中,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那骤然亮起的火光中,一发发漆黑的“弹丸”以极为恐怖的速度,拔地而起。
掠过经过精确计算的抛物线轨道,跨过百丈距离,准确地坠落向两军交战中央的区域中,那一辆辆冲锋的战车。
“不好——”
宁显宗刚吐出这两个字,巨大的轰鸣声便压过了他的声音。
第一颗炮弹裹挟着火药巨力,卷着灼热的气浪,准确地砸在一头獠兽头上。
这头可硬扛着箭矢齐射,嗜血残暴,凶性极大的猛兽似不知这炮弹为何物,死亡前一刻,还仰头咧开大嘴,露出獠牙,试图撕咬。
可下一秒,它坚硬的磷甲骤然凹陷下去,若将时间放慢无数倍,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坚硬的皮肉,如何被碾压成如水波一般荡漾开圈圈血肉涟漪。
在火药与精密炮筒的合力加持下,哪怕只是凡铁,此刻亦有了足以轰杀层叠重甲的威力。
没有任何意外,这头恶獠的脑袋“噗”的一下爆开,鲜血喷溅,失去了大脑操控的庞大躯体,依旧在本能和惯性下,继续发足狂奔,只是跑出没多远,便朝一侧歪斜倒下去。
战车内部,手持利刃,潜藏的士兵们惊骇地跟随战车一起倒下,翻滚,如同不是在陆地战场,而是在海上,乘坐着一艘颠簸,被海浪掀翻的船只。
这一刻,坚固的战车成了断绝他们出路的坟墓。
这般精准地命中獠兽的炮弹只有这一发,更多的炮弹,只是遵循着计算,均匀度覆盖整片战场。
有的恶獠被击中,不死也倒了下来,另一些则发出恐惧的吼声,趋于本能,扭头四下奔逃,撞入身后跟随掩杀的青州士兵阵列中。
“不——”
青州士兵本以为又是一场轻松的猎杀,却不料恶獠转向,炮火的轰鸣更令他们心神大乱,几乎是眨眼功夫,青州叛军的阵型就陷入崩盘状态。
饶是军官大声勒令指挥,也无济于事,士兵们发出惊恐的喊叫,四散奔逃——青州兵马本就不是精锐,如今受挫,立即暴露原型,沦为大盘散沙。
而部分精锐队伍,面对这副场景也难以阻拦。
“火器……火器……这就是赵都安的底气么……”炮火声中,宁显宗呢喃自语,死死盯着最前方,无往不利的战车一瞬间溃败。
他双拳紧握,心跳如擂鼓。
“指挥使!怎么办,前方阵型奔溃了!”周围的武官们纷纷露出慌张神色。
“锵!”
宁显宗突兀抽刀,一抹刀气炸开,在地面上掀起一簇尘土。
众将下意识住口,迎上了宁显宗那双冷静至极的眼睛:
“慌张什么?只是一次冲锋罢了,传令下去,拦住溃兵,谁敢溃逃,立即格杀!不能让这帮人冲散后方军阵!”
说完,他扭头望向五军营侧方,狠声道:
“这会,突袭队伍应已抵达,神机营抵达不久,五军营中必然还有大群士气崩溃的官兵,防守松懈,只要破开营地,前后夹击,便可吞掉神机营!”
战车?他从未将赌注都压在正面战场。
五军营侧方,一处山林中。
大群青州兵精锐人人披着软甲,背负军弩,手持刀剑,踩着密集的脚步声,自山林中掠出。
为首一名将领眺望不远处大营,耳畔听着一声声炸雷般的轰响,沉稳道:
“准备袭营!”
他们这个位置,并不知道正面战场发生了什么,但想也知道,必与神机营的火器有关。
不过这不重要,作为宁显宗费尽心思养出的一对精锐,这支队伍素质丝毫不逊色于禁军。
“指挥使有令,无论发生什么,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奇袭敌营。”为首军官低声安抚身后一名名士兵。
众人点头,纷纷停下脚步,动作整齐划一,将军弩从背后卸下,箭矢“上膛”。
又拔刀出鞘,一群人悄无声息,飞速如潮水般向安静的大营摸去。
可就在他们即将抵达营房外高高的木墙时,突然间,毫无征兆的,绵长的木墙上方,突兀立起一名名神机营士兵!
他们仿佛在这里埋伏许久,此刻才显露出来,这些士兵没有持刀、持弩,而是人人手握一条步枪。
“有埋伏!”青州叛军们悚然一惊,却训练有素地一边奔跑着散开,一边加紧脚步,试图冲入木墙下攻击死角。
“不必担心,火枪发射缓慢,躲过第一轮,就可……”为首的叛军武官喊道。
可下一刻,墙头上的神机营火枪兵默默将一条条枪口对准他们,扣下扳机。
没有当初“军演”时费劲点燃的火绳,新式改良的撞针取代了过去落后的击发装置。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火乍起,冲锋的叛军们毫无抵抗之力,如镰刀收割麦秸,倒下一片。
“怎么可能?”为首叛军瞳孔地震,吼道:“撤!”
然而已经晚了,紧闭的木墙突兀打开,指挥使石猛亲自率领一批火枪兵笑吟吟等在这里:
“还真与赵大人预料的一般,你们知道他在这里,这轮进攻必然不遗余力,极大可能偷袭……”
叛军们心神俱震,扭头就跑,却哪里跑得过蓄势待发的子弹?
又两轮弹雨覆盖,这群精锐悉数倒下,唯有几名有修为在身的武官活了下来,却被石猛等军官轻松压制。
“准备的还挺充分。”
石猛从为首叛军身上抽出一根“信号弹”,咧嘴一笑,靴子踩着对方重伤染血的躯体,慢条斯理,将这枚军中特制的“烟花”点燃。
“嗖!”
一束烟花拔地而起,飞上天空,隔着老远都能清晰望见。
叛军指挥部。
宁显宗焦急地来回踱步,突然,天边骤然拔地而起的一抹红色的烟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烟花出现了,可对面五军营的营地却一片安静。
宁显宗一颗心骤然沉入谷底,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怔了怔,突然发疯一下大喊道:
“传令,擂鼓!冲锋!放弃獠兽冲营!全军冲锋!”
周围人大惊失色:“指挥使?”
他们怀疑指挥使大人疯了,这种情况下,岂能顶着炮火冲锋?
宁显宗却近乎嘶吼着,急切地喊道:
“只要我们冲到他们近前,与神机营的人厮杀在一起,那些火器就会失去作用!他们不敢将我们连同他们自己人一同轰炸!
反之,后退只会被对方的火器覆盖,彻底败亡!我们只有一条路,冲过去!神机营的人马肯定不够多,我们的人更多,近身厮杀,犹可获胜!”
这一刻,初次面对先进火器的碾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指挥使竟只是短短时间,就找出了炮火洗地最大的缺陷。
拉开距离必死,拉近距离,反而可以让火器兵投鼠忌器,停止炮击。
然而面对他的命令,这群将领却面露迟疑:
谁去冲锋?要以血肉之躯,穿过那条炮火覆盖的区域?
宁显宗盯着这群畏战不动的武官,怒从心头起,推开他们就要亲自率众冲锋。
然而就在这时候,战场对面,炮火忽然停了。
从始至终好整以暇列阵等待的小公爷汤平用小拇指掏了掏被震的发麻的耳朵,嘀咕了句:
“陈贵你大爷……”
旋即,汤平蓦然举起长枪,勒马冲锋:
“神机营!随我冲锋!”
“杀!”他身后,一名名青年武官齐声高喊,率领身后士兵,朝着已濒临奔溃的青州叛军发起最后的绞杀。
远处山头上。
赵都安蹲在山头,笑吟吟将另一枚新鲜的梨子的梨核栽入泥土,拍拍手起身,笑着对身后目瞪口呆的众将说道:
“看来,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