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七瓷就派人来了,对方领导没敢自己直接找过来中坪,不知道转了多少人情关系,愣是在上午十点钟时,带着浭阳县政府还没退的老干部一起开车赶到了中坪大队部。
这位老干部的媳妇姓韩,不过不是中坪村走出去的,是韩家楼走出去的。
但按照辈分,是韩老狗的姑姑,所以这位老干部算是老韩家的姑爷,虽然没什么大的来往,但总有那么一些亲情联系。
谢虎山如今是大队干部,三队队长,这种事虽然轮不到他出面主持,但至少已经有了队部旁听顺便帮韩老狗站脚助威的资格。
换做以前,他只配带着韩老二那群货在外面等着,现在韩老狗跟外人谈判,身后站着民兵营长兼武装民兵连长葛宝生和他治保主任谢虎山两个人。
对方只来了四个人,一辆车,为首的是七瓷厂的书记,姓钱,其次是七瓷厂公安科的科长,再有就是韩家这位干部姑爷和一名瓷厂司机,绝对的轻车简从。
而且言谈举止和做派非常谦逊。
中坪这边出面和对方谈话的就是韩老狗一个人,这是中坪多少年的规矩了,一旦有需要对外的事,甭管事大事小,首先确保大队内部先统一意见,绝不能出现不同声音。
是战是和,是死是活必须只能由一个人说了算,不能谈判半截,自己内部出现不同的声音。
其他大队干部要是愿意,可以在旁边陪着坐会儿,但具体事情上,不能随便开口说话发表意见。
有意见既然不早说,那一旦开始谈,就算再不满意韩老狗的处理方式,也只能憋着。
双方先借着浭阳县这位韩家干部姑爷的关系,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喝了杯茶水之后,那位七瓷的钱书记才把话题转到昨天那件事上:
“是这样,韩书记,经过厂领导了解,发现昨天咱们中坪轧钢厂有位叫韩红兵的年轻同志受委屈了,厂公安科的工作出现了重大问题。”
“厂领导得知这件事之后,连夜组织开会研究处理,首先呢,我们决定把那两名带韩红兵同志回去的公安科工人,全厂开大会通报开除,厂公安科原来的科长也准备给他处分,让他换個地方发挥余热,今天跟我来的这位高科长,虽然也是我们七瓷的人,但之前一直以工代干,在尧山公安局工作,这次被厂领导决定抽调回来担任七瓷公安科长。”
“后续的一应处理,都会是在全厂大会上进行,我这次来呢,第一件事就是想说啊,您过几天还得赏光,带着那位韩红兵同志,亲自去大会上监督一下,看看我们处理的怎么样,是不是满意,如果有不足的地方,欢迎您再给我们提一些宝贵意见。”
韩老狗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吧嗒着烟袋:
“我们是乡下种地的农民,不懂那些,城里的厂领导们说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这件事很恶劣,如今都已经改革开放了,用过去那种下作手段整人那一套,必须禁止。”瓷厂书记面容严肃的继续说道:
“所以第二件事,我就想说我们厂技术员赵善诚借着一本所谓黄书整人这件事,把他开除出厂是肯定的,绝不能姑息,同时,厂公安科后续会对这件事立案,如果调查后发现有必要,该抓就抓,该判就判!我来,也是表个态,请韩书记和韩红兵同志的家属放心,肯定很严肃处理这件事。”
“这件事确实很恶劣,昨晚整个大队一多半的社员都睡不着觉。”韩老狗取下烟袋磕了磕,对瓷厂书记说道:
“领导们还是要抓一抓这些问题,你们城里人可能不怕这些事,可我们农村人没有别的路,这整人的口子一开,成分一受影响,那是不小心就容易闹出人命的。”
瓷厂书记连连点头:“韩书记您说的没错,我来的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是关于韩红兵同志……或者说中坪生产大队因为这件事受影响的一个补偿问题,孩子受委屈了,不能白受,赵善诚的父母和我们厂领导,在出发前都叮嘱我,让您随便提条件,我们只要能尽力满足,就绝不推辞。”
谢虎山在旁边听得心里直嘀咕,对方厂里有明白人啊?
这是硬生生想要把谈判引入人家那一方的节奏。
第一,对方没让名字叫赵善诚的小眼镜父母跟着来增加不必要的变数。
第二,来了之后沉得住气,决口不提人被中坪扣下这事。
第三,对方开口说的三件事,全都是跟中坪这边展现姿态的安排。
抓韩红兵的厂公安,开除。
赵善诚开除,还得被厂公安科调查,搞不好要送进去。
韩红兵受委屈了,中坪这边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这姿态放得很低,就会让一门心思憋着想要狮子大开口的人很为难,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更何况旁边还坐着一个光喝茶不吭声的韩家姑爷呢,虽说七瓷没有用这位韩家姑爷帮腔的打算,但人在这坐着,就是对方的压舱石,不用求情,看着就行,这么低的姿态摆出来,你中坪人狮子大开口,到时候韩家姑爷回去都得替你们出去扬名,说你们干的事不厚道。
刁民,也是要脸面和牌坊的。
谢虎山在心里盘算着中坪现有这些干部遇到这局面,谁能拉下脸。
杨利民肯定不行,老杨脑子想得多,这种局面是想得越多,产生的顾虑越多,最后肯定扯犊子,占不到大便宜。
师傅张诚估计也不行,因为老张好面儿,对方姿态低,老张也拉不下脸。
但是公社书记尹千峰应该没问题,老尹那是笑面佛,你姿态低,我姿态更低,但对方要玩这套,尹千峰能打官腔兜圈子,绝对不跟你说一点儿正事,就跟个老阴比一样,兜着圈子慢慢耗,啥时候对方沉不住气,要涨调门,让他逮住机会,那肯定没跑,也就是韩老狗不吃他这套,能治的了他。
韩老狗面对这种情况那就更没问题了,因为姿态低这招,韩老狗已经被尹书记整免疫了。
某些时候,韩老狗其实和看磅房的老猛类似,你爱说啥说啥,说多惨,不妨碍我宰你。
要不然尹书记能看见他就脑袋疼吗?好话软话早就跟韩老狗说过无数遍了,一点效果没有。
再有就是他自己,因为谢虎山觉得自己也能把节奏给扭过来,方法很简单,就是一般人不屑这么干:单纯不要脸就行。
“要说领导们深明大义,这事我听着办得就敞亮,没说的,挑不出毛病。”韩老狗听完对方的三件事,慢悠悠的又朝烟袋锅里装了袋烟,划着火柴,慢慢的借着火苗把烟袋锅嘬着:
“昨晚人被带回来,大队干部和很多中坪群众都主动提出,我们不是刁民,要相信人家厂领导能公正处理,抓紧把人送回去,可是最后为什么没送成呢?”
对方几个人眼巴巴的瞧着他,那是光抓人的事吗?今天瓷厂大门那俩枪眼可还清晰可见呢。
韩老狗取下烟袋,看向钱书记:
“因为我是刁民。”
这句话绝了。
谢虎山对韩老狗恨不得竖起大拇指夸一声,韩老狗能当这么多年大队书记,威望高不是没道理,这时候就能看出来,遇到事他是真敢一个人扛。
全大队没有坏人,都劝把人放回去,就我一个大队书记不同意,把人扣下了,我接下来开的条件,不代表中坪其他群众,伱们不满意就冲我来。
“韩书记您开玩笑了,您怎么可能是刁民,您是老革命了,浭阳县志里那都有您的名字,这话可不能乱说。”瓷厂书记的脸色明显因为韩老狗这话变了变色,书记主要是负责思想方面的工作,谈心谈话那都是再擅长不过,韩老狗一开口,他就有些隐隐不安。
对方不上套,自己这边姿态摆的再低也没用。
主打一个坦诚,我就是刁民,怎么着吧,不愿意你也得听我提条件。
“我爸打了一辈子短工,他跟雇他的东家常说一句话,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什么意思呢,就是先谈好工钱,再说别的。为啥他老说这句话,因为他之前被坑怕了,他实在,人家找他割麦子,他觉得乡里乡亲不好意思问价,结果干完活再提钱就吃亏了,吃的亏多了,就学会先小人后君子这招,教给我了。”韩老狗始终是慢条斯理的说话:
“按说呢,两位厂领导来我们一个农村大队赔礼道歉,解决问题,肯定不能糊弄我们,可我怕了,瓷厂那么好,昨天不也冒出来三个害群之马呢吗,对吧?我之所以不放人,是想要点儿补偿。”
“您说,补偿是应该的。”钱书记努力维持着笑容说道。
韩老狗气定神闲的开口说道:
“黄书这个事,现在不犯法了,好像就是个误会.”
“真要是过几年,韩红兵保不齐就得因为黄书这事再被挖出来收拾,老韩家保不齐就要再受影响,可是你说过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韩红兵和老韩家因为黄书这事,再去找瓷厂要说法,瓷厂是不是也委屈?我是瓷厂领导,我也不愿意认账,多少年前的事,怎么还能找到我头上?”
“所以,不如这次,就把以后可能出现的事一起解决掉,只要谈妥,当场立个字据,不找后账,今天出门之后,以后老韩家因为这事哪怕集体挨枪子,也赖不到瓷厂头上。”
“这……韩书记是不是有点儿考虑的过于复杂了,国家如今正在一步步恢复元气。”韩老狗的这番话,让瓷厂钱书记笑容都有些勉强了,之前的对话节奏立马就被干个稀碎。
这他妈是多大胃口?
谢虎山也有些咋舌,啥叫刁民,见识到了吧,韩老狗这种就是刁民。
我要用未来可能发生的问题来跟现在这个时间段的瓷厂索赔。
直白翻译一下,那就是占住理,朝死里敲竹杠。
先一杠子砸你脑门上,还他妈给我这整节奏,一杠子下去,别说节奏,想还价对方都不知道怎么还。
这么来看,尹书记跟韩老狗打交道这么多年,心脏病一直没发作死在工作岗位上,也算是个狠人了。
韩老狗听到对方说国家如何,马上抓住话头问道:
“那咱国家五十年代发展那么好,突然不也变样了吗,你钱书记说得准吗?要不这样,钱书记代表瓷厂打个条,保证未来不出事就行,只要打了条,未来确实老韩家不受影响,我们照样不找后账,可是要是出了事,那我们可就拿条子登门找你说话。”
钱书记因为韩老狗这句话吓得差点伸手擦汗:“……这个……这个条子没有人敢打呀,我的韩书记,不如我听听咱们大队是想怎么个补偿?”
“也没啥,农村人无非求口安稳饭吃,我们大队地少劳力多,好多人闲着,比如韩红兵他爸,他叔,他几个哥,那都闲着呢,闲着吧就容易生事,再加上韩红兵这事以后要是翻出来,他们找点事干就更难了,其实算是我们求着厂领导,看看能不能帮老韩家解决二十个人的工作。”韩老狗开出了价码,二十个人。
“韩书记,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呢?二十个人?还是农业户口?您知道城里有多少城市户口的青年都安排不了工作吗?这条件,我们瓷厂实在是答应不了,您这不是帮韩红兵同志要些补偿,您这是……哎呀……总之这让我怎么说呢,实在是无能为力。”瓷厂书记咬着牙控制情绪,没说出敲诈那个词给韩老狗发难的机会,苦笑说道。
一口气塞进瓷厂二十个人,别说提条件的是韩老狗,就是瓷厂厂长的亲爹开口,厂长也得一口回绝。
韩老狗似乎也想到了对方可能不会同意,所以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嗨,办不了也没事,那就公事公办,那我们大队报案,跟瓷厂无关,就说瓷厂公安科有人非法绑走我们大队社员,让国家主持公道。”
“您韩老哥要是实在坚持这个条件,那我也无话可说了,您要不就跟县局报案,让公家处理吧,这条件兄弟实在是为难呐。”钱书记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公事公办最差局面无非厂公安科从头到尾换一批,甚至彻底撤销。
“没事,那咱们就吃饭吧,我这边该让人报案就报案,虎三,你去食堂一趟,大队出钱,安排几个菜招待瓷厂领导们。”韩老狗笑呵呵的说道,实则是给谢虎山发信号。
“还管他们饭?二大爷,您老跟他们废什么话,反正韩红兵身份安排好了,现在是合营胶印厂副厂长,收拾不死他们!”谢虎山在旁边听到这句话,马上装作年少气盛忿忿不平的模样瞪着对方开口:
“您就按照县统战部焦部长给您出的主意办,直接给港商打个电话,让他跟省侨联说说这事,到时候让省领导把他们七瓷在每年广交会的名单上撤下来,港商说话好使!许他们瓷厂的人整韩老二,还不许咱们用港商整他们?”
韩老狗不满意的看了看谢虎山:“有你什么事,一边呆着去!这事不用跟人家瓷厂领导说,说不着。”
“这位韩红兵同志不是轧钢厂工人吗?”瓷厂书记马上有些茫然,对韩老狗神色不定的问道。
明明瓷厂那边了解的情况韩红兵是轧钢厂工人,怎么突然就成了什么跟港商合营的胶印厂副厂长,还有县统战部部长给韩老狗出主意,让港商给省侨联打电话告状,断了他们七瓷广交会出口外贸的机会?
卧槽!这县统战部长是缺了大德了!
这招也太毒了啊!确实像是某些领导干部要整人的路数!农村人想不出这种招数!
七瓷每年就靠着广交会签几个外贸合同挣点外汇呢……
韩老狗若无其事的看看瓷厂书记:“啊,之前是轧钢厂工人,这不是昨晚上大队开会研究决定,把人调去我们大队跟港商合营的胶印厂当副厂长了嘛,反正是队办,工作调动不用安排。”
这肯定也是统战部长给出的主意吧!
钱书记在心里已经快把浭阳县统战部长给恨死了,这竹杠玩的真溜啊,要不自己刚才不答应,人家韩老狗一点意外表情都没有,心里早算好不答应怎么收拾瓷厂了。
该认怂还是得认啊,一年两次的广交会,那是七瓷不能拉下的外贸展会,更要命的是,能不能参会,尧山领导说了不算,必须是省领导决定参会名单,真要有港商跟省领导反应,省领导为了照顾港商情绪,把七瓷从直隶省参展名单拿下去,耽误了尧山外贸发展,尧山的地委领导们能先杀一批七瓷厂领导出气,他钱书记肯定在列。
想到这里,钱书记对韩老狗拱手抱拳,苦笑认怂:
“韩老兄,你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的人能去港岛,还怕什么黑材料,还怕什么翻旧账,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说个实在数,二十个肯定不行。”
韩老狗看到对方服软,这才开口:“看你态度好,那就十个吧,保证最少六个是正式工,要是再解决不了,咱们就让港商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