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府监庾敳去世后,邵勋对这个机构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
首先级别提上去了,主官少府监由原来的从三品变成了正三品,调左骁骑卫将军蔡承出任少府监。
少府既然掌握着诸多苑囿,自然有许多林木,因此置材官校尉一员(正五品),目前是吴离。
此人是原平阳郡丞、成纪县子吴前长孙。
在邵勋南巡荆州的时候,吴前病逝,年近八旬,算是非常能活了。因其长子早死,故由长孙嗣爵,入少府前在家丁忧。
另外,大梁朝开国后就没再设材官将军一职。其实邵勋倒无所谓,不过朝臣们非常讲政治,从来没有提名过这个职务的人选,就一直空在那里。
晋时材官校尉「主天下材木」。
这不是夸张,因为理论上山林都是朝廷的,司马睿那帮人去江南一开始也是通过「驰禁山林」来安置随行百姓。
国朝材官校尉只管少府名下的苑林材木,另主「工匠土木之事」,当然职权范围仍限定于少府所辖,少府之外的归将作监一一将作大匠,汉时常设,晋时「有事则置,无事则罢」。
今日行猎,吴离也在场,被邵勋喊了过来。
「你去一趟幽州。」邵勋直截了当地说道。
「遵命。」吴离应道。
说完,静静等待下文。
「军都县左近有一块地空了下来,周回百余里,有山林、汤泉、草场、农田,朕亦将其设为燕山苑,发园户三千。」邵勋说道:「你去那边营建苑舍,幽州刺史会征发丁壮,拨给钱粮。」
「臣遵旨。」
「营建之事,园户不用一直参与,每月拨出五天操练军阵。他们都是屯田军后人,不是田舍夫,你在濮阳太守任上练过郡兵,这次亦由你带着操练。」邵勋吩咐道。
「是。」
少府园户主要来源就是老屯田军,以降兵及罪人为主。
这帮人里面,运气好的已经变成了普通百姓,运气不好的变成了府兵部曲,
目前还剩下四万四千余户,分散在各个苑林之中,以广成苑最多,达一万户,上林苑最少,还剩一千五百多户。
园户的身份比较特殊,既非在籍百姓,亦非奴婢,允许保留个人财产,自由婚配,且无赋役。比起曹魏屯田兵和司马晋世兵,少府园户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但他们需由少府管理支配,算是这个时代各种有奇奇怪怪人身依附关系的族群之一,主要营生是为少府打理各种产业,包括但不限于种田、放牧、养鱼、伐木、营建、纺织等。
比如少府辖下的甄官署,主要业务是烧砖制瓦,就由少府园户充当。
再比如广成苑的农田,也由园户耕作。
他们生产的东西不归自己所有,而归少府,少府再统一给他们发放「工资」一一十岁以下算「小口」,小口男每年春天给布衫裤各一、鞋一;小口女春给布衫裙各一、鞋一;每两年冬天发绵衣一、复裤一、冬鞋一、毡毯一。
十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算「中口」,十八岁以上算「丁口」,每年春天男发头巾一、布衫裤各一、皮靴一;女发头巾一、布衫裙各一、鞋一;每两年冬天发绵衣一、复裤一、冬鞋一、毡毯一。
丁口日给粮六升、中口日给粮四升五合、小口日给粮一升八合,折算后按月发放。
从这个角度来看,又像是奴婢了,一辈子的生活看得到头。
不过如果考虑到时不时发放的各种结余一一比如有的果子、鱼肉、蛋奶没能及时消耗掉一一他们的生活倒也未必比普通民户差,至少可以吃饱穿暖。
邵勋调发三千园户去燕郡,肯定要定期发放赏赐了,毕竟这些人要参与军事训练。
如果要上战场的话,还得加钱.·
吴离退下之后,邵勋又看向蔡承,笑骂道:「看你眼珠乱转,定在腹诽朕。」
「臣不敢。」蔡承连忙说道。
蔡承是他亲兵出身,出征之时,经常一口锅里搅食吃,情分自不一般,说话也比较随意。
不过老蔡自己却越来越谨慎了,他许是读过刘邦给开国后还嘻嘻哈哈的老兄弟们上规矩的史料一一但凡王朝肇建之初,规矩都没那么严,上下尊卑也没那么明显,有些开国功臣甚至到死都挺没规矩的,因为他真见过天子创业时紧张、焦虑、恐惧乃至狼狐的模样,知道他也是个人,不是神。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邵勋拍了拍蔡承的肩膀,看着他鬓角隐隐生出的白发,叹道:「你也老了。」
「比起战死沙场的老弟兄,臣已经很幸运了。」蔡承说道。
邵勋点了点头,道:「燕山苑安稳下来后,产出的粮肉果蔬蛋奶,全拿来养园户,少府不要沾手,让这批人多练一练。」
「这些园户定对陛下感恩戴德。」蔡承说道。
没有赋役,地方还足够大,土地产出养活自己一家还有大量剩余,丁壮们可「胡吃海塞」,生活一下子上了一个新台阶。
不过邵勋却看了蔡承一眼,道:「真的吗?」
蔡承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没猜到什么吗?不,心里隐隐有数。
三千园户一户一丁,就是三千兵,家里有余粮,有肉奶吃,操练可以更频繁一些,如果再配以精良的器械,这不就是世家大族专门好吃好喝供养的僮仆军么?
这是为谁准备的兵马?
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这么想罢了。他已是正三品少府监,虽非台阁大员,可独掌少府,乃天子近臣,何必掺和天家的事情呢?
蔡氏小门小户的,能有今天的地位不容易,得珍惜。
「到年底还有三个月,你将少府好好梳理一遍,朕有大用。」邵勋吩咐完之后,便离开了。
河畔已经搭起架子开始炙烤兽肉。
邵勋找了个地方坐下,静静看着。
一头头猎物被开膛破肚,肉会被腌制、熏干,然后切割成一块块。
府兵们席地而坐,交头接耳,言笑晏晏。
天子已经将这些肉尽数赏赐了下去,他们可以带回家,或者找人卖掉。
各种兽皮同样作为赏赐发放下去,不过制需要时间,也不够分,只能卖掉了。
算一下出征路上的花销,再算算领到的肉、皮、钱、绢赏赐,其实也不会太亏。四年才轮到一次上番,完全可以承担。
最可惜的是没捞到出征的机会。
听闻蜀地富庶,财货遍地,若能杀进去大抢一把,后面几年的日子就好过了。
错过这个机会是真的可惜,不知道军府内哪些杀才得到奉诏出征的机会,回去得打听打听。
襄阳公主邵亲手端了一罐鱼汤走了过来,道:「阿爷,女儿亲手做的。」
邵勋转过头去,竟然有些受宠若惊。
还是暮儿好,符宝就不会这么做。他一脸喜色地接过,又让人拿来碗勺,慢慢喝了起来。
邵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父亲喝鱼汤。
「妇功不错。」喝完一碗后,邵勋称赞道。
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昨日去昭阳殿了?」
邵轻嗯了一声。
「都嫁人了,怎么还老入宫?」
「女儿想见见娘亲。」
「你娘亲说了什么?」邵勋问道。
「娘亲嘱我不可骄纵,要体恤驸马。」邵说道。
「你选的驸马,爷娘都遂你意了,好与不好你自知,爷娘也不好多说什么。」邵勋说道:「驸马家境一般,不过武艺、军略都颇有可观之处,乃可造之材。京中嫉恨他的人不少,场面上你要多加维护,勿要让他被人折辱。」
「女儿知道了。」邵乖巧地应了一声。
「不过一一」邵勋凝视远方,道:「朕的女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若挺不过心里那关,也就那样了。」
「驸马心智坚毅。」邵轻声说道。
「那就好。」邵勋又问道:「没别的事情了?」
邵脸有些红,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邵勋瞧她那样子,轻轻一笑,道:「你六弟有几分急智,不错。姚弋仲的女儿来京后,你带她多游览一番。」
「好。」邵笑了起来。
「帮弟弟传话是不是很辛苦?你本就不擅长做这些事。」邵勋取笑道。
邵脸红透了。
「一晃好些年了啊,暮儿也长大嫁人了。」邵勋感慨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儿,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做了什么事,我又怎么可能真的生气呢?唯愿你们无病无灾,生活安乐。」
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惆帐。
他活着时,或许能看到兄友弟恭、姐妹和睦,哪怕装也要装出来。
但他不在的那一天,又会是怎样的一幕呢?
不同的年纪,心境不一样,看待人和事物的标准也不一样。
他在对待敌人时心硬如铁,甚至堪称变态,但在面对一起走过来的妻妾,看着长大的孩子时,却总是心软。
前世时总觉得天子都是高高在上的权力动物,威严肃穆,但今世一路走过来时却知道并不是。
或许从小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浸染权力大染缸的承平天子是这样,但开国之主却并非如此。
他们嬉笑怒骂。
有人对着帽子撒尿,有人会编顺口溜,有人喜欢城中妓女,有人幽默风趣,
有人在诏书上写粗话骂人·.如此不一而足。
他们更像是人,而不是神,不会把自己包裹在神性外衣之中,故作玄虚,与人玩心眼子。
他也想保持住自己人的一面,但成了人就有弱点。
十月十二日,邵勋下诏:以幽州都督羊忱兼领护鲜卑中郎将,总领宇文、段部鲜卑事务,燕王邵裕为护鲜卑中郎将长史,即刻就任。